第三十章我不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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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知夏睡著了,在一輛破舊的、顛簸的出租車上,她睡得很香。
在司馬家的別墅裏,她幾乎每天都提心吊膽,沒有一刻感到過現在這樣的踏實。因為在她的內心裏,她從來就不屬於這個大家族,甚至從來也不屬於這個城市。
離開,正是最好的解脫。
於是她睡著了,長久以來的驚慌和憂慮,早已令她疲憊不堪,此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反倒令她感到一種無比的寧靜。一個人的神經忽然鬆懈了下來,無疑是最容易感到疲憊的時刻。
她迎著秋夜裏瑟瑟的寒風,慢慢進入了夢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小時候。
那年,她七歲,也是在一個寒冷的秋天,天空陰沉沉地布滿了烏雲,大雪下了整整兩天。
年僅七歲的餘知夏無助地躲在房間的角落裏,呼嘯的寒風從破舊窗戶的縫隙裏吹進來,像惡魔般呼嚎,想尖刀般刺痛。
而更令她心驚膽寒地,是房間外麵爸爸媽媽的劇烈爭吵。
“餘人傑,你要是個男人,今天就別攔著我。”媽媽歇斯底裏地怒吼聲中似乎還夾雜著瓷器摔落在地的聲響。
餘人傑是餘知夏的父親,那時還是一個剛剛三十出頭的落魄教師,頂著光榮的人民教師的稱號,卻隻拿得到少的可憐的固定工資,每個月堪堪能養活一家三口。
麵對妻子獅子發怒般的姿態,餘人傑顯然有些慌張,不知如何應對:“少芬,你冷靜點,聽我說幾句好嗎?”
“冷靜?我還不夠冷靜?。哼,你能說什麽?無非是再等兩年,再等等,老娘等到白頭發也看不到希望,你說你當個破教室頂個球用,連老婆孩子都養不活,你還是個男人嗎?”
“你住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幹的好事,真當我是傻子嗎?你想走就走吧,省的整天給老子戴綠帽子,賤女人!”餘人傑漲紅了臉,這番話從她口裏說出來顯然也是費盡極大的力氣。
“我呸,餘人傑,老娘怎麽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沒得卵子的鳥人,聽風就是雨,別人說什麽你都信,老娘是經常往外跑不錯,那還不是想為你謀個好差事,你這個殺千刀的,老娘今天跟你拚了。”
又是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音,屋子裏原本就不多的家具被折騰了精光。餘知夏偷偷把門打開一條縫隙,忽然一張凳子飛了過來,砸在門上。重重的撞擊傳到餘知夏的頭上,她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當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屋子裏早已安靜了下來。餘人傑坐在她的床邊抽著煙,一言不發。
“爸爸,媽媽去哪了?”年幼的餘知夏好像意識到了什麽。
餘人傑抬頭看了一眼,又繼續低頭抽煙。
“她走了。”語氣平淡冷漠,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餘知夏急了,掙紮著要爬起來。“媽媽去哪了,我要去找她。”
“你媽媽她…不會回來了。”
“你騙人,爸爸騙人……”餘知夏忽然大哭起來,一個翻身爬下床,光著腳丫就往外跑。
餘人傑的眉毛跳了跳,神色忽然黯淡下來,但仍坐著一動不動。
屋子外麵正下著大雪,厚厚的積雪早已掩埋了一切,漫天皆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餘知夏踉踉蹌蹌地跑到小鎮的路口處,積雪已經沒到她的膝蓋。她累了,跑不動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大片的雪花很快將小小的餘知夏變成了一個雪人,她的聲音已幾近嘶啞。
一個落魄的男人站在她身後的不遠處,漠然地看著,手中夾著的香煙很快被淋濕。
就在餘知夏哭地聲嘶力竭的時候,她的身前忽然出現了另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穿著不合腳的長靴和一身破舊卻幹淨地衣服,梳著兩條長長的羊角辮,好奇地半蹲下來,看著餘知夏。
“喂,你在幹嘛啊?”小女孩笑嘻嘻地問餘知夏。
餘知夏抬頭看了一眼,沒有理她。
小女孩伸出暖乎乎的手,拉起了餘知夏。“你這樣會感冒的,不如我們一起玩吧。”
那是餘知夏第一次感受到方薔薇的溫暖,也許是從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將方薔薇當作最好的朋友。
“我叫方薔薇,你呢?”小女孩笑嘻嘻地拉著餘知夏的小手,感覺到陣陣冰涼,卻握得更緊了。
“我…我叫餘知夏。”
畢竟是小女孩心性,七歲的餘知夏對於母親的離開除了有些傷心,很快就又恢複了。
隻是從此以後,家裏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原本待人親和友善的餘人傑隨著妻子的離開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言,眼神也變得低沉渙散,開始迷上了抽煙、酗酒。
接著他辭去了教師的工作,開始做些小買賣。白手起家,不到幾年的時間有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工廠。雖然不是巨富,在那時也足以讓很多人眼紅了。
隻是妻子離去時的話深深刺激了他,他做起生意格外地賣命,而在漫漫長夜裏,則是毫無節製地抽煙、酗酒。餘知夏無數次聽到父親在深夜裏一邊飲酒一邊歎息。
白天的辛勤奔波和晚上的頹廢落魄,兩種不同世界的生活使得餘人傑幾乎忘卻了身邊的一切,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因為他想逃避。
除了給予餘知夏越來越好的生活條件,他甚至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七歲女孩的父親,他的眼裏越來越空洞,也蒼老的越發明顯,不到四十歲的時候,頭發竟有一半都白了。
在和父親相依為命的那些年裏,餘知夏從內心裏一直是理解並感激的,直到那一次,她看到她的好姐妹從她父親的房裏出來。
那一瞬間,原本悲情可憫的父親一下子化身成了惡魔,也一下變成了餘知夏心頭的噩夢,讓她從此一生都不能忘懷。
“到了。”司機打開車裏的照明燈,絲毫未注意到後麵熟睡的女乘客眼角滑落的淚水。
發動機停止了震顫已久的轟鳴,整個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餘知夏醒了。
C市和E市相距略遠,下車的時候,已經能看到早晨的曙光。
她提起小小的行李箱,佇立在小鎮的路口,漠然地看著這一切。
這個熟悉的地方,曾是兒時歡樂的記憶,而如今,卻已變成不堪回首的傷痛。
餘知夏皺著眉頭,猶豫了好久,還是踏出了回家的步伐。距離熟悉的家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越來越沉重。
然而當她正要叩門而入的時候,屋子裏卻似乎傳出了對話的聲音。
“嗯?有人?這個時候會是誰?”餘知夏心裏疑惑,猶豫片刻,伸出的手忽然停了下來。
“姓餘的,我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賜,你自己看著辦吧。”
赫然是方薔薇的聲音!
餘知夏的腦子裏一陣震蕩,萬分驚疑之下,隻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然而接下來的對話,無疑像一記重錘擊中她幼小的心髒。
一個低沉而略顯疲憊的男人聲音緩緩說道:“不是前幾天才給你打過錢了嗎?”
方薔薇冷笑道:“就那點?還不夠我們塞牙縫的。更何況,那是你女兒的救命錢?”
男人聞言急劇咳嗽了兩聲,頗為著急地問道:“小夏她…她沒事吧?”
餘知夏的心裏一陣溫暖又是一陣酸澀,更多地卻還是驚懼和疑惑。
“沒什麽大礙了,不過現在正是調養的時候,沒錢怎麽補身體?誒,我說姓餘的,你他媽就知道關心自己的女兒?老娘被你睡過了,你吃幹抹淨就不管了?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我看你們姓餘的一家怎麽出門見人?”
男人顯然又是一陣咳嗽,駭然道:“你…你…當時若不是你在我喝得爛醉的時候進來,我哪裏知道是你?”
“哈哈哈哈,”方薔薇笑了,笑得詭異而反常,“姓餘的,你可真夠蠢的,過了這麽多年你才知道,可憐,真可憐,你們一家都是蠢驢。”
“為什麽,你為什麽這麽做?小夏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麽?”
“為什麽?哼哼,因為她比我漂亮,比我富有,比我更多了一個疼愛她的爸爸,而我每天都跟她在一起,無時無刻都在感受著對比之下的打擊,這種感受,你能明白嗎?”
“哼。”
震驚,無與倫比的震驚!餘知夏驚呆了,她萬萬想不到五年前的事情竟還有這樣的隱情,更想不到她心中最好的朋友,一直當作親姐妹的方薔薇,竟然是這樣處心積慮的一個人。
“啪嗒。”行李箱重重地掉落在地上,發出異常的聲響。
“誰?”方薔薇率先反應過來,慢慢朝著門口走去。
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兩個人都呆住了。盡管餘知夏已經知道了,可是當她真正看到方薔薇,看到她臉上複雜的表情時,她還是難以置信。
方薔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愣了兩秒鍾,然後忽然笑著拉住了餘知夏的手:“小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提前通知一聲。”
餘人傑尷尬地站起身來,臉色也是複雜得難以形容。
餘知夏盯著方薔薇的臉,冷冷說道:“你是誰,怎麽到我家來了?我不認識你。”
方薔薇麵前擠出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小聲解釋道:“小夏你聽我解釋…”
“放手。”
“你聽完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放手!!!”一聲歇斯底裏的怒吼令方薔薇止不住地身子一顫,緊握的手也不自覺地鬆開了。
餘知夏麵無表情地掃了一眼,然後轉身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