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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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成星宇早就醒了。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
滿屋子的醫生和護士走來走去,人影幢幢,晃得他腦袋疼。
他其實,就是不想睜開眼睛,不想看這個空蕩蕩的世界。
夢裏多好了,滿村的櫻桃花都開了,小蜜蜂嗡嗡嗡地飛來飛去,那個帶著白色麵網的女人彎著腰給蜜蜂分箱。聽到他叫她,她站起來,就那麽看著他……
今天是第幾天了?
第六天?還是第七天?
清晨陽光應該是不錯的,眼前混沌明亮的一片。
兩個護士在給他換液,他聽見她們小聲說著話。
“聽說好大一堆炸藥呢。如果爆炸了,估計會死很多人。”
“是啊。才跟咱們差不多的年紀,如果是我,我可能就做不到。”
“唉,”一個護士吸吸鼻子,說:“一會兒靈車會在咱們醫院門口經過,咱們去跟主任請個假,樓下花店買束白菊,送送她吧。”
“好,我也去。”
房間裏重新陷入安靜,成星宇躺著,聽見液體一滴滴,滴進血管的聲音。
他活了,她卻死了。
這對當時在場的很多人來說是另一種新生,對他來說,卻意味著另一種死亡。
有人說,他們都是夜遊的神,行走在白天與黑夜的邊緣,一手抵擋黑夜,一手召喚黎明。因為夜幕巨大,他們需要憑卻全力,所以,身體永遠處於黑夜的那一邊。
沐著無邊夜色,遙望朝陽初升。
隻有在他們死的那一刻,他們之中少數的人才會被舉到太陽下,短暫地接受陽光和眼淚的洗禮。而多數,死了就是死了,沒有葬禮,沒有哀悼,甚至墓碑上連名字都不能有。
成星宇不知道自己愛上的是一名英雄,如果知道,他發誓……
一定會在她活著的時候加倍地愛她,而不是在她死後,去墓地撫摸她冰冷的照片。
腳步聲響起,有人走進來。
嵌著警徽的帽子脫下,放在了成星宇床頭的桌子上。
“你還不醒嗎?”
渾厚深沉布滿疲憊的男中音,是邵勇。
“起來吧,在這樣躺下去人都要廢了。”
啪的一聲輕響,是打火機的聲音,邵勇在醫院病房裏點了一根煙。
“既然不起,就給你講個故事吧。”
煙味很衝,故事很長。
邵勇說,在東山那邊的一個小鎮上,有個小女孩,九歲的時候,爸爸殉職,媽媽殉了情。她從小跟著清貧的伯父伯母長大。伯父家還有個跟她同歲的妹妹,他們一起上學讀書。高考時,因為女孩子成績優異,學校幫她申請到了一筆助學金,沒想到卻被伯母給了妹妹。女孩因此輟學,出外打工。就在那一年,她意外收到了來自遙遠的邊境城市的一筆匯款。不多不少,正好夠她一年的大學費用。後來,女孩一邊打工一邊複讀,第二年重新參加了高考。他沒有按照給他寄錢的那位叔叔的期望去報考一所師範學校,以後安安穩穩地當一名人民教師,而是報考了一所警校。
很多時候,有些東西是會遺傳的。
邵勇吐出一口煙,笑一下,“俗話不是說嘛,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緝毒警察的女兒,能是孬種嗎?”
邵勇回憶著那段青蔥歲月,“葉淩剛入學那會兒身材纖瘦,像一顆小豆芽。因為先天條件的欠缺,她比其他同學都更刻苦。”
大學畢業後,邵勇回家鄉做了一名警察,而葉淩卻一張硬座火車票坐了十幾個小時去了那個邊陲小鎮,找到了那位給她寄錢的叔叔。
叔叔姓付,是他爸爸生前的戰友。
她的執著,很怕人。老付想盡辦法也沒能把那個眼眸清亮執著的女孩子給攆回來。
幾年的打磨,她變得更加膽大心細,應變能力也強。她扮演過失足少女,賣菜大嬸,街頭混混……協助老付他們揪出了一個又一個販毒團夥。
直到最後那次,她負責聯絡的那個人,把他們一起帶進了萬劫不複……
最後時刻,老付把她推進了一個枯葉覆蓋的地下溶洞。透過枯枝敗葉的縫隙,她看見那個之前她聯絡過的、臉上有疤的線人把老付踩在地上,抵上了冷冰冰的槍……
她想衝出去,老付卻努力地向她搖頭,之後微微一笑,槍聲響起,老付的表情定格在最後那抹笑容上……
之後,她來到了河西,那時候,她已經不是葉淩了。葉淩死在了那片濕濁的熱帶森林裏。
再到後來,赫美集團少東成星宇被綁架,邵勇他們設計抓住了綁架案的主謀,那個街頭混混路平安。審訊時,邵勇突然發現,這個小混混的五官和身材竟然跟葉淩有著七八分的相似度,如果刻意模仿,再加上一些易容術,簡直可以以假亂真。於是,他聯係上了當時已經改名換姓以送快遞為生的葉淩。
“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特麽操蛋的決定。”
邵勇一米八幾的漢子,在病房裏哭得像個孩子。
“葉淩看過我發給她的照片以後,答應扮演小混混路平安,聯係上對方的其他參與人員,找到他們的老窩,把你救出來。”
所以,之前開車引路、拿油桶砸車的人是小混混路平安。兩天後,從倉庫裏把成星宇救出來、騎摩托車帶他狂奔的人,已經是葉淩了。
“事情到這裏,一切都很順利。葉淩隻要把你交給家人,就可以悄無聲息地回去送她的快遞了……”
意外出現在葉淩發現成星宇的家人對昏厥在門口的他不管不顧之後。她擔心他會被凍死,同情心一動,重新載上他,送去醫院急救。
葉淩沒想到會在醫院裏撞見路爺爺。那一天,鄰居家女人突然早產要生孩子,她家男人不在家,好心的路爺爺套上毛驢車送女人去醫院。
路爺爺在醫院看見自己孫女也很意外,認定成星宇是被她打暈的,氣得揪住她就打,引來產婦的一堆親戚圍著勸解。都是一個村的,互相都熟得不能更熟,所有人都看見了路平安。
可是,邵勇卻突然打電話給她,說:“路平安死了。”
小混混路平安毒癮發作,幻覺自殺,自殘死在了拘留所。
也就是說,同一時間裏,一個路平安已經死在了拘留所,一個路平安卻活生生地在醫院裏被爺爺恨鐵不成鋼地打罵。
這就叫騎虎難下吧?
路平安冷靜下來想一想,問邵勇,“我能不能把路平安繼續扮下去?”
邵勇不理解,“為什麽?”
路平安當時說的是,沒法向人家親人交代。後來邵勇才想明白,因為路爸爸是養蜂人,每年會有八九個月的時間在外趕花,他們蜂農常去的一個地方,跟老付和葉爸爸犧牲的地方很近。她是想找到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
人命關天,不能想當然地草草了事。邵勇沒辦法,找來了路爸爸。
路爸爸對自己那個成天在外惹是生非,吸毒賭博無惡不作的女兒早已恨得牙癢癢,突然聽說她吸毒致死,一時崩潰,又疼又氣,又哭又罵。
然後,邵勇把路平安帶了進來,小心地說:“路爸,還您一個這樣的女兒,行不行?”
路爸生性豪爽灑脫,從起初的喪女之痛裏走出來之後,發覺這個新女兒又懂事又能幹,幫著他分擔了不少家事,儼然已經是家裏的半邊天。而且,愛讀金庸的路爸頗有一些保家衛國、除霸安良的俠義心腸,隱隱約約地感覺自己是在為祖國和諧大計做貢獻,所以,就幫著這個新女兒,瞞住了家裏其他人。
那幾年,兩個人互相幫助,浪跡天涯,葉淩一邊幫著路爸趕花放蜂,一邊尋找刀疤臉的蛛絲馬跡。
隻可惜,好景不長,因為金鵬懷疑“路平安”私吞了贖金,幾次逼迫索要無果,設計報複,製造車禍,導致了路爸意外身亡。
“之後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路平安搭檔路旺順出門趕花,路上跟你相遇……”
邵勇的煙抽完,故事也講完,他拿起帽子戴上,起身,把一枚戒指放在了成星宇的床頭。
“火化時從她手指上摘下來的,留著做個念想吧。按照遺願,她的骨灰就安置在福祿村路家墓地,挨著路爸。等你想醒了,可以去看看她。”
邵勇走了,成星宇慢慢睜開眼睛,一點一點適應著外麵的陽光。
幾天昏昏沉沉,陽光跟那一年的雪光一樣刺眼。
那一年大雪地裏,她穿著大花棉襖裹著大紅圍巾,趕著小毛驢送他去福祿村時的樣子,記憶猶新。原來她那件翠花式兒的大棉襖,是她穿的鄰居大嬸的啊!
成星宇支撐著身體坐起來,扭頭去看,床頭那枚戒指下還壓著一張照片,他拿起來看,是一張穿警服的正裝照,照片上的人,眉目清秀,英姿颯爽。
原來她以前就是不愛笑的啊!
問:為何警察正裝照片不讓笑?
答:因為很可能犧牲的時候,那張照片要用作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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