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生凝心血殘陽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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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大漠來說,天空是無窮無盡的,像是一隻琉璃盞扣在頭頂。時而閃著光怪陸離的藍綠光彩,時而有著鴻雁般驚鴻的道道煙霞。大雁成群結隊,從蒼穹的一端飛到蒼穹的另一端,它們自有它們的來處和歸宿。

    黃沙中,原本是寂靜一片,所有的聲音都被粒粒砂石掩埋。大地的盡頭,有兩個人踏著這般的孤寂而來。

    走在前麵的,是一名高挑的男子。他一襲銀發並未束起,而是從肩頭洋洋灑灑的披了下來,在身後隨風飛揚。

    他的腳本在沙漠中刻下來一個又一個深深的腳印,但在他抬起腳後,那些腳印又很快的消失了。就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

    可很快,就會有另一雙腳踏過他曾經踏過的地方,再一次留下印記。那便是始終無法離開他十丈的南阿,一襲白衣衣裾飛揚,瀟灑而又靜美。她的雙手仍被束縛在胸前呈合十的狀態,但臉上卻被小銀子特意的蒙上了一塊麵紗。

    “你…是擔心我的臉被風吹壞嗎?”

    “不是,我是怕你長得太好看,在路上給我惹是生非。”

    “放屁!”

    這一路上,他們沒有在風塵暴漫的荒漠上留下足跡,卻灑下另一串看似氣焰囂張的吵鬧。

    “你不是說不信佛嗎,為何又忽然動了去天竺的念頭?”

    南阿在距離小銀子十丈遠的地方,隔著風沙大喊道。

    小銀子停下了腳步,故意等她走到自己身邊,這才柔聲說道,“說實話,即使出走這麽遠,我仍舊不知道佛是什麽。但我卻肯定,這世上的百姓需要什麽來點化,讓他們不再愚昧到欺負弱小以及為虎作倀…”

    南阿眼神一瞥,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卻又發現這幾日一直在行路,自己好久沒有這麽近距離的看這個少年了。

    三年了。

    曾經的小少年早已長大,失了當年的活潑。蔚藍的眼底蘊藏著是無窮的天地,他的臉上竟也有了路途遙遠的風霜。但他仍舊是溫潤如玉,笑起來時,整個沙漠仿佛迎來的從未有過的春天。

    夜色深沉,天星浩浩,仿佛觸手可及。

    “那你呢?”小銀子忽然反問他道,“你不也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妖怪,見不得佛祖,又為何要同我上路?”

    “你自己心裏還不清楚嗎?”南阿翻了他一個白眼,將緊緊相合的雙手懟到他麵前,“若不是你用這個法術束縛著我,我又怎麽可能跟你走啊!”

    小銀子衝她一笑,眸子如同天上星閃爍,“真的嗎?那我現在給你解開,你會走嗎?”

    “我…”

    同他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原本肯定的答案忽然變得模糊。南阿忽然感覺到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顫抖,那種感覺是她前所未有,亦是奇妙的。

    剛一回神,卻發現小銀子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了。

    “你不要想了,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南阿一愣,快步追了上去,“唉,小銀子,小銀子,問你一個問題!”

    小銀子立住腳步,等她開口。

    南阿卻一下子鑽進了他的懷裏,用鼻尖點住他胸前的位置,甕聲甕氣的問道,“這裏是什麽?”

    “是心啊。”小銀子很快的答道。

    “心?哦對…我們妖怪也是會有心的。”南阿喃喃自語道,“據說每隻妖怪都要經過八千年的行走,且原型不損,才可以生出一顆心。有了心也便有了人的感情,知曉世界歡喜,有了七情六欲。”

    “但是,心在什麽時候會跳的很快呢?”

    這一次,小銀子卻微微一愣,隻覺得被她鼻尖點中的那一塊也開始發痛。

    “你說啊!”南阿不耐煩的催促道。

    “也許…是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吧。”小銀子磕磕巴巴的回複道。

    “愛?”南阿瞪大了眼睛,“那又是什麽?”

    “我也說出清楚…大致就是心動…”

    “你這說了和沒說有什麽兩樣?”南阿不悅,從他懷中起身,不滿的走回到了他的身後。

    小銀子回了回神,這才繼續向前走。但他的左腳卻一下子踩到了右腳上,險些摔個跟頭。

    南阿還是距離他十丈,這個距離不算太近卻能將他的背影揉入眼中。天地雖廣,但她眼中竟隻有他一人的身影,絕世而立。

    風雨三年,披星戴月,他們之間相隔十丈,卻又分毫不差。

    “若是我有了心,我也會愛上一個人嘛?”南阿腳步仍被牽引著,但全身的注意力都匯聚在了心頭,感受著故股熱流匯聚在一點。

    她忽然開始歡喜,一萬歲的老妖怪有了憧憬和向往。

    “那麽,我會愛上誰呢…”

    再抬眼,天地間隻剩下前方一個人。

    這一次,她忽然發現自己雙腳的前行並不全因為法術的牽引,更多的,還是源自於自己正在生出的東西。

    月圓星疏,她加快了腳步。

    向西的路太遠太長,在他們之前也有許多人去嚐試過,然而,最終荒漠中的白骨卻成為了他們最後的歸宿。

    小銀子終究是人。對於一個人來說,三年如此不分晝夜的行路堅持不了多久。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骨頭脆的快要散架,腳下的步伐越來越沉重且短淺,就連南阿都感覺到了他的變化。

    “喂!”

    她相隔十丈,衝前麵大喊道,“你是豬嗎,怎麽走的這麽慢!”

    “快些啊喂,早日趕到天竺!”

    小銀子微微彎腰捂住刺痛的前胸,臉上卻掛著平靜的笑,淡淡的回頭說道,“你急什麽?”

    “我…”南阿啞然,她也有了不想說出口的小心思。

    “好,我快些。”

    小銀子不再反問她,而是再一次直起了身。他也迫切的渴望著,渴望著到達有佛祖所在的聖地,那個充滿了希望的天竺。

    身體行路,大腦卻在悟道。過去了三年,他一路上見過太多太多,人間八苦,恩怨情仇都飽收眼底。誰能拯救這世間?唯有西方如來佛。

    隻可惜,他也同無數之前的行路者一樣,沒能堅持到那一天。

    終有一日,烈日炎炎,頭頂上的太陽大的如同近在咫尺。小銀子的腳步變得漂浮不定,眼前的景象分離渙散,最終變成一片漆黑。

    他一頭栽倒在了地上,好看的臉被埋入了滾燙的砂礫中。

    南阿一抬頭,看到他竟倒在了地上,胸中居然莫名一緊,嘴上卻罵道,“喂,你躺那裝什麽死?”

    她匆匆向前跑去,揚起一路的黃沙。南阿在小銀子身邊跪下,用被束縛的雙手艱難地將他的身子扳過來,挪動到自己的腿上,

    “小銀子!”她一邊用手背拂去他臉上的沙子,一邊慌張的呼喚他的名字,“你醒醒啊!”

    隻見懷中的人似乎是聽到了她的呼喚,睫毛顫動了幾下,幹裂的嘴唇緩緩張開,“南…”

    “你是渴了嘛,我給你拿水!”南阿見他回應自己,便笨拙的從他身後的背簍裏拿出水帶,放在小銀子的嘴邊。

    可現在的小銀子嘴唇微張,那些水流了進去卻又很快的從他嘴裏流了出來,全部灑在沙漠無窮無盡的砂礫上,很快的消失不見…

    “沒用的…”小銀子眼睛半張,但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麵對眼前人的每一個無力地眼神裏仍舊帶著溫柔,

    “我啊…可能就要死在路上了。”他艱難的抬起手,將南阿拿水的手按了下來,壓在自己的胸口,“就拜托你,替我去見佛祖了…”

    “你說什麽傻話呢!”南阿大聲吼了他一句,自己卻極罕見的紅了眼眶,“我是妖怪,怎麽可能去見佛祖?等你一死法術就解開了,我就跑回去繼續‘殘害百姓’!所以你不要死…”

    小銀子勾起嘴角,虛弱的笑了下,“你不會的…你現在也有心了,就不再是妖怪了…”

    “那你也不準死!”南阿說著便使勁去掙自己的雙手,欲要將雙手分開,

    “我有法術,我一定能救你的!”

    小銀子微微搖了搖頭,“…老和尚說過,生死有命,哪怕是神仙也不能擅自更改…我走到這已經是大限了…”

    “那我就下黃泉,從閻王手裏把你搶過來!”

    “…你莫要鬧了。”小銀子在她懷中閉上了眼睛,“好不容易有了顆心,若是這樣擾亂天地秩序是要受罰的…我死後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好好看山河,好好愛人…”

    “我不怕,我隻想要你…隻想要一抬眼就能再看見你啊!”

    南阿隻覺眼角有幾絲清冷,隨後便有水珠滾落到了小銀子的臉上。她微微錯愕,抬頭亦是碩大的太陽,沒有下雨,那又是哪來的水呢?

    再低頭,小銀子蒼白的臉上仍舊掛著那抹溫柔的笑。這三年來每日每夜他都是那這幅笑臉對自己,平時看的習以為常,但今日卻覺得胸口有雙手在撕裂一般。

    “太好了,你的眼淚也是鹹的呢…”

    小銀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但他的嘴唇仍舊一張一合,南阿隻能趴到他唇邊,才能聽清他說的話,

    “你不是…問我愛是何物…嗎?”

    他氣若遊絲,手指卻顫顫巍巍的指向自己的胸口,“你去那聽聽…”

    南阿第一次如此聽話,一邊任憑眼淚在臉上肆意的流淌,一邊附身趴到了小銀子的胸口,

    隔著單薄的衣衫,她聽到在那單薄的身體中,有什麽東西在不斷的跳動——是他的心。

    那原本微小的聲音,在這沙漠中,在南阿的耳畔被無限的放大。仿佛天邊驚破雲霄的春雷,仿佛瀑布飛流直下撞上山澗的石頭,仿佛深山古刹的鍾聲,仿佛月下一見驚鴻,仿佛汴京車水馬龍,仿佛大漠枯草逢春…

    “這就是…心動的聲音啊…”

    但當南阿歡喜的抬起頭時,小銀子的眼睛卻失了光。他的手指無力地墜入金沙中,再也不能指向任何的方向。與此同時,南阿隻覺身上的束縛全部崩潰,所有的力量都回到了身上。

    她驚慌的再俯到他的胸口,那裏卻了無聲響,什麽都煙消雲散了。

    天地間,一切都空了。唯有莫名的液體沾滿了她的臉頰。

    “小銀子…”

    南阿看著自己終於解放的雙手,呼喚著他的名字…

    一聲嘶吼從她的胸膛裏爆發了出來,穿過大漠,劃破蒼穹。

    她本是天地間的大妖,活了數個滄海桑田,但仍舊空空不得其樂。她沉迷人間的戲本子,認為那是人間必經的情欲,但她參與其中的時候,卻從未感受到半點歡愉。

    直至那年月下驚鴻,有個銀發少年趟過湖水走到自己的身旁。她的一百雙眼睛裏都映出了他好看的眉眼,一點一滴融入血脈,自此她的心便生根發芽…

    “我的心…”南阿忽然見想到了什麽,止住了淚水,雙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我有辦法救他了!”

    大妖的心,要的好的機緣,八千年風雨滋養才生出一顆。有了心,不但可以修仙成神,還可以知曉世間情事…但若是將這顆妖心剝離胸膛,便可讓人起死回生。

    隻是剝離之後,便再無機會生出一顆心了。

    “…這顆心,是由你給我的機緣而生,今日贈予你也便無悔。這三年的路,比我一萬年走過的還要多,恐怕以後,再也沒這樣的機會了吧…”

    “我是妖怪,生來便擅長作惡,自然到不了天竺。所以你自己要去的地方,還是讓你親自走到那吧…”

    “現在,你也來聽聽,我心動的聲音吧…”

    大漠殘陽,一輪紅日之間。有個曼妙女子的身影被其包裹,她半坐在漫天黃沙之間,懷中抱著一個人兒。

    她輕輕低下頭,同懷中人雙唇相碰。將自己胸膛中剛剛生出的東西碾碎,讓它重新歸於一團血肉,而後便通過自己明豔的雙唇,將它送到那人的口中…

    殘陽入土,她立起身子。嘴角仍舊掛著一抹鮮紅。

    再看一眼,又是一眼。最終雙眼茫然,轉身離開,朝來時的路返回了。

    走了幾步,眼中仍有液體滲出。抹去,放入口中——

    已是沒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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