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老王是個高人 (斷根也不斷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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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平浪靜過了一天,第二天雞剛啼,門房便來通報,蕭千敬求見唐寅。

    官差作風素來強硬,唐寅又非官身,前陣子為了查唐寅被擄一案,蕭千敬頻繁往來六如居,向來是長驅直入,從垂花門便能聽到他的大嗓門,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求見?秋香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但眼前唐家又有求於他,無論真假,秋香仍親自到門口迎接。

    「唐公子在嗎?在下有些事想要就教於他。」

    蕭千敬突然文謅謅,用他最瞧不起的酸儒口吻,文謅謅地吊起書包,秋香反應不過來,偷偷捏了一下手心,明明有痛覺,卻好像身在一場匪夷所思的夢境中。

    「公子還未起,蕭總捕請到廳裏稍坐,秋香這就去叫喚。」

    驚訝歸驚訝,禮數不能少,秋香盡責將蕭千敬領進內院。

    路途中,蕭千敬一改趾高氣昂,對著年過花甲的掃地下人、花匠做揖、問早。

    總把自己是個大忙人掛在嘴邊,江寧城的治安像是全靠他一人扛著,今日不催不趕,要秋香悠著點,別擾了唐寅的清夢。

    也不嚷嚷指名要喝最貴的茶,安分地坐著等候。

    秋香唯唯諾諾稱是,彷佛看見被鬼怪附身,魔怔了的人,邁開步伐趕往唐寅的臥房。

    唐寅一身短打,正要開門到院子晨練,瞅見秋香風風火火地走來,輕輕喊了她一聲,見她沒反應,音量再放大,秋香才驚覺唐寅近在眼前,險些撞上主子的肚腹。

    「毛毛躁躁的,撞到鼻子有得妳哭的。」

    睡了一場好覺,唐寅神清氣爽不跟秋香計較。

    「說吧,又出了什麽事?」

    屋漏注定會遭逢連夜雨,來幾個想打落水狗的人並不奇怪。

    秋香神神秘秘,朝身後看了看,確定蕭千敬沒跟在後頭,將唐寅腰帶往下拉,等唐寅身體往下彎,湊近,低聲,咬字極重地說:「蕭總捕有古怪。」

    唐寅喜歡她顯露孩子心性,也不急著駁斥,像是震驚,深深呼吸一口氣,滿臉凝重等著她繼續說。

    「少爺也曉得,蕭總捕平常都用鼻孔瞪人的,老臭著一張臉,像是整個大翎朝的人全欠他債,今兒不知吃錯了什麽藥,一見到老王就鞠躬,又對著老吳行禮。」

    蕭千敬變了一個人,秋香一時適應不了,懷疑他生了病導致性情、行事作風一夕翻轉。

    「老王,老吳是……」

    江寧這邊的奴仆由華掌櫃全權聘任,唐寅住在六如居的時日尚短,對下人並不熟悉,聽秋香提起,才開始在腦海尋找關於這兩人的信息。

    「上回華掌櫃要遣走幾個老邁不經用的下人。老王、老吳沒兒沒女,出了院子也不知道能幹什麽,於是向您求了個恩典,您叫我派給他們輕鬆一點的活幹,一個叫王老實,另一個是吳小剛,想起來了嗎?」

    秋香幫忙唐寅回想。

    一提醒,唐寅瞬間想起老王、老吳的長相、年紀,以及在六如居的職責。

    除了年紀,兩人做事十分盡責,為了證明自己還有用,老王將一塊幾十斤重的石頭高舉過頂,唐寅怕他閃到腰,趕緊要他放下,老吳有樣學樣也要翻個跟鬥,被秋香當場阻止了。

    當唐寅答應他們留下,而且給薪照舊,兩個加上超過一百三十歲的老先生,異口同聲地說,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惹得唐寅額頭一陣汗。

    怎麽血汗,壓榨勞工成了有情有義的恩賜?

    「蕭總捕連華掌櫃都愛理不理的,怎麽會對他們那麽恭敬。」

    唐寅也覺得納悶,蕭千敬這個職位得常露臉,對他彎腰哈躬的人比知府還多,為了震攝歹人,更是長年惡著一張臉,突然和顏悅色,對人恭謹起來,很難不讓人起疑。

    秋香聳聳肩,表示這問題唐寅得自己去問蕭千敬,閃亮亮的眼珠子傳達著,她想知道答案的迫切心情。

    既然有客上門,主人家自然不能怠慢,唐寅索性放棄今日的晨練,在秋香的服侍下,換上一件雨過天青色的長衫,月黃色的腰帶,係妥刻著一隻臥虎的羊脂白玉玉牌,手握折扇,不疾不徐,風姿颯爽前往大廳。

    越接近蕭千敬,唐寅步伐越快,擺出殷切,望穿秋水的模樣,秋香小跑步,上氣不接下氣地跟上。

    「蕭總捕終於盼到您回來了。」

    生命受到威脅的受害者,理該心急如焚,唐寅表現的恰如其份。

    蕭千敬的反應卻大違常理,姿態之低,彷佛他才是有前來六扇門申冤的百姓,就差沒往唐寅手裏塞錢疏通了。

    「快別這樣說,唐公子的事就是我蕭千敬的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同於前些日子的語帶保留,大包大攬。

    鎮定如唐寅也有點不適應這樣的巨變,回頭看了秋香一眼,秋香鼓著粉腮,濃密,靈動如蝶翼的睫毛眨阿眨地,就像是對唐寅說:「看吧,我就說他怪怪的。」

    「坐下說。」

    以不變應萬變,唐寅耐心等蕭千敬開口。

    「蕭總捕還是像以前一樣叫伯虎一聲老弟,你我什麽交情了,高來高去未免太生份,伯虎是真心想要與蕭總捕結交為友。」

    唐寅謙稱。

    隔著文太衝這件事,蕭千敬對唐寅始終有著一道防備,唐寅有心想交蕭千敬這個朋友,總捕官小,能做的事卻很多,但唐寅從不強求,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他上輩子不需要做,重生之後更做不來。

    這話甚合蕭千敬的脾胃,他豪笑道:「既然叫了你一聲老弟,以後你也別把官稱掛在嘴邊,私底下我們兄弟相稱,你看如何?」

    有意拉近兩人距離,清除過去的隔閡。

    「哥哥,擎雲寨那邊可有個說法?」

    蕭千敬願意給臉,唐寅沒有不收下的道理。

    事出必有因,蕭千敬不會忽然轉變態度,現在不止秋香,唐寅也跟著好奇。

    「胡丁托我帶句話給你,他們願意化幹戈為玉帛,以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洪大官人下的這一單就此勾消,日後擎雲寨會對你敬而遠之。」

    情勢急轉直下,唐寅茫然地看著蕭千敬。

    「條件?」

    舔刀子過活的人,無非是求財,唐寅想知道得付出多少才能換得和解,不要太過份,唐寅立馬便付清。

    比起虛無的口頭承諾,實質的金錢交易更令人安心。

    蕭千敬耐人尋味地笑了笑,說道:「那位都出麵了,胡丁哪敢挑三撿四?你若是執意要追究,他們還得上門賠上一份大禮。不過,冤家宜解不宜結,擎雲債傾巢而出,那位能護住你,卻護不住你全家,還是見好就收。」

    短短兩天的功夫,優劣勢便互換了,唐寅莫名其妙站到至高點上,捉住主動權。

    「我們願意。」

    從唐寅出事,秋香的心一直懸在半空中,惶惶不可終日,一聽到對方遞出橄欖枝,想也不想替唐寅握住,看見唐寅投來的不善眼神,秋香知道自己又越矩了,扁著嘴怯怯地說道:「奴婢隻是擔心……」垂下頭,後退一大步,再也不敢插嘴。

    「那位是……?」

    唐寅直覺想到是那晚用藥撂倒南石當、蔡行青的神秘人物,看來這個人即將身份呼之欲出。

    好似怕冒犯了誰,還是此人名諱是天大的秘密,蕭千敬雙指並攏朝唐寅勾了勾,示意他靠近說話:「葉問、江山海、林梅,或許該是說鄧萬裏,鄧前輩。」

    來到大翎朝至今,唐寅還是第一次用看見神經病的目光,掃射一個人。

    「你確定?」

    唐寅很努力才控製住臉上表情。

    站在背後的秋香再也無法維持平常心,目瞪口呆地小嘴微張,一個沒抓牢,手中翠綠色,熏了茉莉花香的帕子,飄然落地:「不會吧。」意思相近,不同字眼的三個字脫口而出。

    「鄧前輩讓蔡行青和南石當自斷一截小指作為薄懲,我親眼所見還會有假?」

    蕭千敬在擎雲寨見到兩人,他們尾指上的斷口仍新,南石當有瘋僧之稱,狂性一起,見人就殺,能讓他不做任何反抗自願受罰,可見雙方武學境界差異之大。

    「鄧前輩留他們一命回牛首山,便是不想讓你和他們結下不死不休的大仇,胡丁不是傻子,自然知所進退,天下第二的鄧萬裏啊,惹上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擎雲寨還能安生地做買賣?霹靂火秦明都不是鄧前輩的三合之敵,冀北十三鷹也在鄧前輩的手中折翼,胡丁算是那根蔥、那根蒜?」

    蕭千敬口沫橫飛地說著,對鄧萬裏的向往與推崇之心溢於言表,恨不得將他的事跡通通說上一遍。

    「先師曾受鄧前輩點撥,為兄所習練的盤星掌原是一部殘本,全賴鄧前輩補全完善,先師說過,凡他門下之人,若得遇鄧前輩必與師禮奉之,聽其調派,鄧前輩既然要護你,為兄就不容你有半點閃失。」

    猛然站起,蕭千敬義氣幹雲地說,大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態勢。

    「會不會有什麽誤會,我與這位鄧前輩素不相識。」

    暈厥之後,南石當、蔡行青遭遇了什麽事,唐寅無從知悉,但若是這位鄧萬裏如蕭千敬所說,武功出神入化,無人可擋,何須用迷藥這等伎倆,光明正大現身即可。

    而南石當明明說的是九十九仙,縱然唐寅對江湖事不甚了解,也聽得出九十九仙該是一個派門,鄧萬裏既然是位莫測高深,不屑拉幫結派的獨行俠,神秘人物就更不會是他。

    打蛇隨棍上,順著蕭千敬的話說,認了這個鄧萬裏,扯著虎皮當大旗,威嚇一幹匪徒宵小,不過是幾句話的事,唐寅不願隨意攀附,在他認知裏,貪小利,終究會惹來大禍害。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葉問就是鄧前輩,鄧前輩喜歡四處遊曆,大漠南疆何處沒有他的足跡,用過的化名無數,你這小子交了好運,得了他的青眼,他在暗中護持,文太衝栽得不冤枉。」

    先入為主之後,蕭千敬對自己的推斷深信不疑。

    「能提點令師,鄧前輩歲數不小?」

    唐寅問。

    「鄧前輩成名至今四十餘載,少說有個五、六十歲。」

    難怪蕭千敬會對年過六十的仆人尊敬有加,他八成以為鄧萬裏化身為奴仆,潛藏在六如居。

    「哥哥看過我畫押的供詞,葉問,葉前輩年約四十左右,久居佛山。」

    唐寅提醒蕭千敬,兩人特征的不合,縣衙裏還存有一張,唐寅依照電影海報畫的葉問相貌,蕭千敬肯定看過才是。

    蕭千敬沉吟小半響,醍醐灌頂地,以拳擊掌,敲出一聲驚響,說道:「內功練至化境,容貌老得極慢,先師說過,鄧前輩駐顏有術,比他看起來還要年少許多,江湖上人盡皆知,鄧前輩性子跳脫,獨樹一格,他不想被找著,存心戲耍你,你才會被蒙在鼓裏。」繞進死胡同裏,一葉障目,顯而易見的謬誤也看不見。

    該否認的否認,該提醒的也提醒了,蕭千敬硬要把虛擬不存在的人物,和鄧萬裏扯在一起,不關唐寅的事。

    「洪大官人那?」

    擎雲寨收手,洪大官人有大把的錢財招兵買馬,繼續找唐寅晦氣,不可不妨。

    蕭千敬看向正伸長脖子聽他們說話的秋香,撇了撇嘴,唐寅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事兒童不宜,揮手要秋香退下。

    秋香還沒走遠,蕭千敬便幸災樂禍地說道:「天沒亮,那老小子就被懷中的小妾給嚇醒,十三歲小妾的毛發,從頭到腳被人神不知鬼不覺給剃了個精光,尖叫連連,哭得昏天暗地,等胡丁跟他說鄧前輩的事,你說,他還有膽子找上門嗎?」

    一不做,二不休,神秘人送佛送上西,替唐寅除去所有後患。

    「有機會唐某一定要當麵謝謝鄧前輩的恩德。」

    此話出自肺腑,唐寅壓根沒想到事情會用這種方式落幕,簡單卻荒謬,更加堅定要學好武藝的決心,在古代,英雄才有用武之地。

    「或許唐家祖上和鄧前輩有淵源,他顧念昔日恩義,一而再、再而三助你出危難,不然你哪有辦法活著走出杭州城,來到添夏村落地深根。」

    唐寅鋪述的過往有太多的疑點,旁人不知,蕭千敬清楚的很,朝廷攻入杭州城時,第一件事並非安撫百姓,而是任由那些領不到軍餉的官兵,以清除亂黨為名,在百姓身上扒第二層皮。

    杭州城的百姓恨方臘,更恨無良,在雪上加霜的官兵。

    方臘餘孽四散,在杭州周圍諸路作亂,見人便拉夫入伍,強征食糧,唐寅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如何在豺狼虎豹環伺下走出生天?哪來的錢財蓋了座美輪美奐的桃花塢?造橋鋪路福澤鄰裏,諸多不合理之處,在鄧萬裏出現後得到解釋。

    「等消息放出去,江寧的寨子,各大幫派都會知道你這號人物,要動你,他們得先掂量自己的斤兩,問問自己有沒有競逐天下第一的能耐再說。」

    暗示有鄧萬裏這位武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棘手人物在,唐寅大可安枕無憂。

    「當哥哥的也不能什麽都不做,我這就去洪府取供,看一下那件光溜溜的證物,對他曉以大義。」

    蕭千敬站身要走,當壓倒洪大官人氣焰的最後一根稻草。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老弟也不要把人逼得太過。」

    苦口婆心勸唐寅別趁機對洪大官人落井下石。

    「玉堂春再加印時,書裏不會再有洪籌官和皮氏。」

    唐寅從善如流,逼急洪大官人並非他的本意,在羽翼未豐前不宜再豎立仇家。

    「就知道唐老弟是個明白人。」

    蕭千敬滿意唐寅的識趣,疑慮散去後,對他好感更為上升。

    整整儀表,蕭千敬告辭了,這回由唐寅親送,每個過了四十歲的奴仆都得到他尊敬的目光,親切的問候,唐寅啼笑皆非,從旁穩住那些受寵若驚,手足無措的下人。

    回到廳裏,秋香奉上一杯大紅袍,鬼鬼祟祟地湊到唐寅耳邊說:「少爺,你說咱們院子裏會不會真的藏了一位絕世高手?」

    蕭千敬言之鑿鑿,說得秋香都懷疑葉問真有其人。

    傳說中的高人,模樣千變萬化,藏身於市井之中,有時是沿街乞討的老丐,有時是占卜算命的猥瑣老道。

    「你覺得誰最有可能?」

    唐寅慢條斯理喝了一口茶,手指輕撫鼻尖,眼神如鷹銳利地問。

    「老王。」

    秋香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麽?」

    唐寅放下茶盅,轉過頭與秋香四目相對。

    「他異於常人。」

    秋香不閃不躲地回答。

    不等唐寅追問,又說:「快七十歲的人,一餐居然能吃六碗飯。」

    唐寅將頭轉正,端起茶,用茶蓋輕輕撥走漂浮茶葉,在茶湯上吹了一口氣:「派人盯住老王,有什麽風吹草動立刻回報。」

    「遵命。」

    宛如一名隱蔽行蹤,在暗夜裏飛簷走壁,打聽私隱,殺人於無形的刺客,在唐寅背後半跪領命。

    倘若她能忍住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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