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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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嚇成驚弓之鳥,李鶯老實地躲在房裏靜候江敏兒回來。

    不曉得為什麽父女相認,會殺成一片血海?

    父親的原配夫人不想讓出身低賤的野種進家門?

    追殺她的人是軍士,城門也封鎖,連按察使也敢抗衡,對付一個私生女手筆未免太大了。

    最初因為聽到父親願意接納自己,李鶯有點被突來的幸福衝昏頭,等目睹一場血流成河的廝殺後,李鶯不禁懷疑起,父親派人來接她上京的內情並不單純。

    將滿腔疑惑告訴收留了她,足智多謀的江敏兒,江敏兒答應會向康王打探口風。

    擔心追兵找來,李鶯徹夜未眠,腦子裏胡思亂想,原以為自毀容貌感動了父親,但一往深處想,到招香樓接她的人,從頭到尾沒提到父親改變態度的理由。

    當她跑出馬車時,劉按察使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對死士下的命令,不是保護她,而是絕不能讓她落入對方的手裏,把她看做物品,而不是友人的至親。

    越想越心寒,卻還是抱著最後一絲的幻想,相信人倫天性。

    翌日,康王傳江敏兒入府,江敏兒出門前見了李鶯一麵,李鶯不忘請好姐妹替她問出答案。

    死也要當一個明白鬼。

    幾個時辰後,江敏兒回到夜心閣。

    事實令李鶯的心寒到透頂,人性何其自私,李綱竟為了保住權位調動軍士殺了她,殺出一條血路,讓她得以苟活至今的人,卻是李綱的死敵。

    哀莫大於心死,李鶯不出聲的哭泣,一哭就是小半個時辰。

    在李鶯崩潰前,江敏兒問道:「以後有什麽打算?」

    「天地之大,還有我容身之處嗎?」

    李鶯譏笑自己的遭遇。

    江寧城再大,經不起大批軍士搜尋,甭說劉按察使保不住她,她也不願被有心人利用。

    「換成我,同樣不知該何去何從,在想到去處之前安心待在夜心閣,有王爺擋在,就算那些人知道妳在哪,也不敢貿然進來捉人。」

    康王和江敏兒幽會時,常會招李鶯過來唱曲助興,兩人的私情李鶯自是明了。

    「萬萬不可,王爺警告過姑娘……」

    貼身的小婢阻止江敏兒。

    「多嘴,給我出去。」

    打斷小婢說話。

    小婢委屈咬著唇,在離開前偷偷瞪了李鶯一眼,護主之心展露無遺,李鶯一看便知江敏兒有難處。

    「去哪裏都無妨,就不是再連累姐姐了。」

    在最危急的時候收容她一晚,不在乎與康王反目,李鶯感動到無以複加,不想給江敏兒帶來困擾。

    江敏兒並不矯情的挽留,嚴肅告訴李鶯:「實不相瞞,想殺妳的軍士是令尊拜托王爺放進城裏,王爺答應當作沒看見,不許任何人插手。」

    被欺瞞這麽久,李鶯隻想聽實話。

    「謝謝姐姐以誠待我。」

    李鶯起身向江敏兒施了一個大禮。

    「妹妹這就走,我倒要看看,李綱敢不敢在眾目睽睽下殺我。」

    起了蠻勁,要來個一翻兩瞪眼。

    江敏兒攔住李鶯說道:「莫要衝動,留得有用之身,以待撥雲見日之時。」

    「我一個弱女子,一無武藝,二無家門可依靠,怎麽抵抗滿城的兵士,又能躲到何時。」

    李鶯喪誌,自暴自棄,淚水淌流不止。

    在李鶯眼神恍惚之際,江敏兒拿起帕子替她抹淚珠子,輕聲在她耳邊說:「路還沒有走絕,有一個人可以幫到妳。」

    李鶯搖頭不信,李綱是大翎朝的首宰,康王是江寧的天,他們連手要殺一個人,那個人斷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姐姐騙過妳嗎?」

    連康王和李綱的密約都說了,江敏兒對李鶯可說推心置腹,儼然是李鶯唯一一條救命繩索。

    「若姐姐都不可信,妹妹真不知該信誰了?」

    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李鶯敢在臉上劃刀,卻不願平白無故的死去,太冤。

    「那就好好聽我說,一入夜,我會安排馬車送妳出夜心閣,妳去六如居找唐伯虎,用盡一切方法哀求他,隻要他肯出力,妳便有一線生機。」

    江敏兒唆使李鶯向唐寅求援。

    「我和唐公子非親非故,他會願意幫我?」

    瑰紅樓花園裏的一麵之緣,兩人不歡而散,唐寅斷然拒絕她請求的畫麵曆曆在目,

    不為蘇小美的姿色所誘,實難想象會為了她涉險犯難。

    「他與袁絨蓉又有多熟,照樣為了她寫一本玉堂春,砸了瀟湘院,更何況他與柔福帝姬交好,帝姬現正在康王府作客,隻要他帶著妳去見帝姬說明原委,帝姬發句話,不看僧麵看佛麵,令尊的麵子再大,大得過太上皇最寵愛的女兒嗎?」

    不給李鶯思考的空間,追著說:「唐公子人品高尚,誌節清高,見不得世上的不公義,江寧士子以他馬首是瞻,王爺也得給他幾分薄麵。」

    捧高唐寅,給李鶯信心。

    「可是……」

    李鶯仍有顧忌。

    「妹妹就甘心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嗎?」

    挑動李鶯對將她當棋子擺布的人做出反擊。

    「困獸猶鬥,若我是妹妹會放手一搏,也比束手待斃強。」

    李鶯被說動了,堅決地點頭:「姑且一試,唐公子若真不願襄助,就當妹妹命薄。」

    欣慰李鶯做出正確的決定,江敏兒從黑檀木瑪瑙妝盒取出一張麵額大的錢引,交給李鶯。

    「事情一了結,遠遠離開江寧、汴京這兩個是非之地,有多遠走多遠。」

    「這怎麽行,妹妹已經虧欠太多。」

    李鶯拒不肯收。

    「出門在外得有錢傍身,姐姐能幫妹妹的事不多,這一點心意妹妹千萬不要拒絕。」

    江敏兒強硬要李鶯收下。

    事情來得太突然,李鶯家當全留在位於城西的小宅子裏,那裏必然有人等著她自投羅網,身無分文,縱然活命,未來也寸步難行。

    李鶯跪下,對江敏兒磕頭:「姐姐給妹妹的恩德,來世結草銜環必有所報。」

    江敏兒將李鶯扶起:「分外的話就不用再說了。」

    「看妳憔悴成什麽樣子了,昨晚怕是沒闔過眼吧?待會兒我叫人送點吃食進來,用完膳,睡個一個時辰也好,養足精神才能撐下去。」

    說完便要走,走到門口才回頭叮嚀:「忘了跟妹妹說,因為大比的事姐姐和唐公子有點誤會,唐公子要是問起是誰叫妹妹去尋他,妹妹最好別提起姐姐,免得唐公子不喜。」

    擦去她存在的痕跡。

    李鶯不覺有異,當場應下。

    一出房門,江敏兒對候在外頭的小婢使了個眼色,主仆默不作聲回閨房。

    「做得很好,這是賞妳的。」

    江敏兒褪下一隻翡翠鐲子當作獎賞。

    小婢笑著收下。

    「姑娘還是心太軟,要奴婢說,一開始就不該讓這個掃把星進咱們閣裏,轟她睡大街,免得給我們招禍。」

    主仆合演一場戲。

    「慎言,我和鶯兒結識多年,不能見死不救,要不是怕禍及夜心閣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的性命,我不會棄她於不顧。」

    唉地,長歎一口氣自責道:「我終究還是太自私。」

    「話不能這麽說,姑娘連王爺的令牌都給她,已經夠仁至義盡了,真感念姑娘的大恩,就不該來找姑娘,萬一被王爺知道姑娘窩藏了她,從此惱了姑娘,遷怒夜心閣,我們全完了。」

    小婢對李鶯深惡痛絕。

    江敏兒無奈搖了搖頭,默認了小婢的話,「吩咐廚房給鶯兒準備點飯菜。」

    小婢見江敏兒難受,怕她反悔:「做到這份上,姑娘千萬不能動搖。」

    「我自有分寸,不管其他人,也要顧及媽媽和妳,妳們比我親人還親。」

    聽到江敏兒這樣說,小婢才放心。

    「她要是再回來,奴婢就作主說姑娘不在?」

    怕李鶯去而複返,小婢要阻隔會危害她們的威脅。

    等江敏兒嗯了一聲,小婢放下肩上的重擔,乖巧下去張羅給李鶯的吃食。

    再無旁人,江敏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與李鶯的友情是真,但遠不到以性命相許的程度,得知李鶯的生父是當朝宰相,縱然李綱不願認下流落青樓的女兒,無礙江敏兒與李鶯結個善緣,說不定哪日李綱改變主意,雪中送炭會替她帶來龐大利益。

    李鶯說有人要對她不利,李綱派人來接她上京,江敏兒以為是後宅婦人搞的肮髒伎倆,既然李綱已有防範,李鶯概無危險之理,所以大方贈送康王的令牌,李綱看見令牌,自得承康王的人情,屆時在康王麵前提個一句,江敏兒的好處不在話下。

    收容李鶯也是看在李綱份上,等從康王口中知曉李鶯的生死涉及黨爭,左右未來大翎的走向,江敏兒既興奮又懊惱。

    她恨出身貧賤,又是女兒身,空有過人才智,讀遍四書五經,隨手便能寫治世經國的策論,卻僅能倚樓賣笑,腹中詩書不過是掙得更多錢財的美麗擺飾。

    女諸葛,多了一個女字,注定不會有明主尋來,一展胸中抱負。

    怨天尤人成不了大事,江敏兒把眼光放遠,選擇一個有前途的良人依附,當一個賢內助,輔佐夫君立功建業,但江南士子安逸成性,溫柔鄉、銷金窟,往來夜心閣的人,不是耽於紙醉金迷的紈褲子弟,就是吟風弄月,滿腹牢騷的文人,偶爾有隨友前來的窮書生,卻是兩腳書櫥,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會,這種人在官場混個幾十年,安分一輩子做個偏遠小地的縣令便罷,偏偏自詡曲高和寡,懷才不遇,容易得罪權貴,往往遭貶官發配邊疆,一世窮苦潦倒,江敏兒敬謝不敏。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大翎朝的女子更是如此,等年華老去,江敏兒終於認清事實,依傍在康王這棵大樹下。

    富貴王爺也是皇親貴冑,當皇子的情人不知比當人小妾強過多少倍,而當知悉康王有奪天之誌,江敏兒瘋了似地狂喜。

    相夫教子和禍國殃民,江敏兒毫不猶豫挑了後者,即便康王成了九五之尊,她也無法進宮封後為妃。

    看看太上皇與李師師,天下人罵李師師紅顏禍水又如何,她寧可擔負千古罵名,不願默默無聞,或是成了史書中不起眼的小小江氏,附庸在男人底下。

    當今皇上登基前,曾發下豪語要將金人逐出中原,這才得到主戰派的護擁,一年不到,皇上避戰怯戰,主戰派早有不滿,大翎朝主弱臣強,若是金人再度殺到汴京,康王未必沒有上位的可能。

    這場戰必須要打,最好是議和後金兵反悔,殺得大翎軍士丟盔棄甲,主戰派才有理由逼皇上讓賢。

    康王說得對,搬除李鶯這顆礙事的大石頭,李綱才能屹立不搖。

    在國家大事前,昔日小小的情分不值一哂,幫不上康王,也不能讓康王認為她在扯後腿,李鶯必須走。

    將李鶯送到唐寅那,卻是江敏兒自己的小私心。

    老實說,當唐寅如璀星般降臨江寧,在千裏外,將陳東玩弄於鼓掌間,左右朝中大勢,對唐寅,江敏兒有種相見恨晚的遺憾。

    倘若唐寅早發光個一年,江敏兒會舍康王而就唐寅,像小金靈那樣扯下臉追求唐寅也無妨。

    江寧第一花魁想要委身,多得是高門大戶的掌家人,權貴子弟可以挑選,富貴易得,誌同道合的人難尋,唐寅展現的驚世之才,深得江敏兒的認可,主動示好被無視,隨後一場交鋒,唐寅更是力壓了江敏兒一籌。

    江敏兒輸得起,但不能對唐寅的羞辱無所作為,李鶯這顆燙手山芋就是她的報複。

    接納李鶯,江敏兒便會李鶯行蹤告知康王,康王、李綱任何一個都能唐寅如坐針氈,從今以後休想繼續如魚得水,在江寧混得風生水起。

    趕走李鶯,罔顧仁義,置一個女子於水深火熱中,怎麽說李鶯也曾風光一時,追求者眾,唐寅少不了被罵個狗血淋頭,憐香惜玉,為紅顏敢為天下敵的風流才子,隻是虛有其表的欺世盜名之徒,變成文人圈裏的大笑話。

    隨便一樣都能唐寅不好受,見識到她江敏兒不是他可以輕慢小看的人物。

    有他後悔的時候,而這個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