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兩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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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敏兒做了兩個夢。

    一個夢是她繡有翠翟的深青色禕衣,腰服大帶,著白玉雙佩,戴九龍四鳳冠,安坐在垂幕後,聽著群臣奏明朝政,龍椅的小皇帝耐不住煩悶,身子扭阿扭地,她重重咳了一聲,小皇帝嚇得趕緊正座,目不斜視等臣子稟告完,威風八麵做完裁示後,膽怯偏著頭小聲問她:母後,孩兒這樣做可否?

    大殿上鴉雀無聲,全等著她開金口。

    她一頷首微笑,如臨大敵的肅殺氣氛瞬間化做化人的春風,小皇帝得意將頭擺正,意氣風發對居首的大臣下令大赦天下,有模有樣按照她教的話訓誡眾臣。

    一退朝,小皇帝孺慕地跟著她的身側,她誇獎了幾句,提醒小皇帝他是天子,言必稱朕,不能再用孩兒自稱,小皇帝一一記住,卻堅持永遠會是她的乖孩兒。

    回到寢宮小睡片刻,宮女稟報,她那狠心為了娶妻,將妹妹賣到青樓的大哥,進宮來請安。

    兄憑妹貴,這位不學無術的國舅爺,像是哈巴狗隔三差五到她身邊獻殷勤,從她冊封為妃的那一天,這個大哥就休了替他生了三個孩子的發妻,以示效忠,跪著求她看在死去的父母份上原諒他,若非她在深宮,需要自家人替她在外奔走,不想背負不孝的罪名,這種趨炎附勢罔顧天倫的小人,早被她收拾了。

    不指望娘家人幫襯,但也不能放任他在外頭亂說話、犯錯,成為他人的把柄,她將唯一的親人拴在身邊控製。

    這個眼裏隻有富貴沒人性的家夥,倒是替她辦了幾件漂亮事,像是太子酒醉失德辱殺民女

    讓他再等等。

    不管過了多少年,她還是忘不了自己如同牲口被拉進青樓,大哥抱著裝銅錢的布包,頭也不回地走人,他沒把她當妹妹看過,那麽此生她便再沒有親人,來拜見她的不過是一個能做事的棋子,因為下得一手好棋,她才有今日垂簾聽政的風光無限。

    第二個夢,她夢見了李鶯,李鶯全身是血向她索命:虧我把妳當姐妹,妳為什麽要害我。

    她無所畏懼地反擊:我害妳?害妳的人是妳那個無良的父親,與我何幹?真以為憑我就能救妳嗎?愚不可及。死定了卻要拖別人下水,究竟是誰沒把誰當姐妹看?

    一正破萬邪,她的坦蕩吹去陰風,驅散李鶯的鬼魂,恢複朗朗乾坤。

    小姐妳醒了?

    見她起身,小婢立即替她披上衣服,倒了杯水讓她安神醒腦。

    睡得可好?

    例行問候,等江敏兒若沒有別的示下,小婢就會去替她打盆水淨臉。

    還行。

    一個好夢,一個惡夢,私密事江敏兒極少對人說,一個連嘴都管不住的人,如何成就大事,她對自己的要求不亞於男子。

    淨完臉,小婢從現在的時辰開始一路報告。

    那個不要臉的小娘皮,竟然有臉再回來找姑娘,被人打發了,還不死心,留下口信說要見姑娘,不見不散。

    講到李鶯,小婢沒一句好話。

    妳見到她了?

    沒想到李鶯會掉頭再來找她,在江敏兒估算裏,唐寅就算怕引火上身,至少要裝作為難個幾天,做足樣子,再像她一樣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李鶯送走。

    運氣好,在軍士上門前,將自己摘出去。

    運氣不好,被捉了正著,窩藏欽犯的罪名夠他受的。

    隨時能舉發李鶯所在的江敏兒,握有唐寅命運的主動權,她喜歡事情操之在我的優越感,可惜不能當麵告訴唐寅。

    七叔打發她走,姑娘不在閣裏,我怎麽會在。

    江敏兒出入都帶著這名小婢,小婢不好出麵。

    心眼漸長。

    江敏兒欣慰小婢的機靈,也是因為她有眼力勁,江敏兒才會留她在身邊。

    李鶯會那麽快露麵,代表唐寅自掃門前雪,不願搭進主戰、主和派的爭鬥,名聲和自保,他選擇了後者,明智之舉,更顯得他們是同類人,逞一時意氣,空有匹夫之勇的人,路往往走的不遠,唐寅要是衝冠一怒為紅顏,江敏兒反而會瞧不起他。

    等李鶯被捕,從江寧消失後,再找一、兩個多話的人露點口風,唐寅休想再全頭全尾在江寧橫行。

    趙延年是最家的人選,當唐寅察覺到成也趙延年,敗也趙延年時,一定會萬般欷噓。

    自作虐不可活,當初他肯留點顏麵給自己,她何嚐會將禍水東引,原以為兩人會惺惺相惜,結為知己。

    夜心閣有康王的眼線在,李鶯這一現身,想來已經被人盯上,很快會落網,事情一波三折,李綱的人馬肯定快刀斬亂麻,李鶯的小命八成嗚呼哀哉。

    沐浴更衣後,江敏兒獨自來到安在琴房一角,供奉觀世音菩薩的佛桌,替李鶯點一柱清香拜祭,口誦南無阿彌多婆夜,替李鶯持咒祈福,了斷這場因果。

    一出琴房,小婢遞過來一封李鶯的親筆信,墨跡未幹,信剛寫好不久,李鶯活得好好的,還有餘力寫信約她在九如茶社碰麵。

    送信的人呢?

    江敏兒有點摸不著頭緒,李綱的人是做什麽吃,怎麽任由李鶯悠哉的在江寧行走,康王坐視不理?

    在西市討飯的小乞兒,官爺問完話就放他走了。

    小婢言猶未盡看著江敏兒。

    有話快說。

    王爺的家臣在包間等著見姑娘。

    康王派人來。

    不早說。

    康王寵愛江敏兒,王府的人對她恭敬有加,江敏兒從未恃寵而驕,以禮對待康王身邊的家臣、謀士,深得眾人的好評,一些勸誡康王別留戀溫柔鄉的近臣,隨著江敏兒展現不同於青樓女子的氣度,不凡的見識,也變得不那麽排斥。

    辛苦的經營,江敏兒不會輕易讓它付諸流水,整理完衣著,和小婢進到包間與家臣會麵。

    見過彭先生,不知先生找敏兒何事?

    無事,康王不會讓男人私下與江敏兒共處一室。

    彭先生看了小婢一眼,小婢識相地退出包間。

    下麵的人跟丟李鶯,王爺大發雷霆,限我們在日落前把人交給費統領,彭某知道李鶯約姑娘見麵,想請姑娘幫忙引李鶯出來。

    來之前,江敏兒便知信被拆過,彭先生的來意十分清楚,他們攔截不成,希望江敏兒赴約,使一招甕中捉鱉。

    彭某知道姑娘與李鶯素有交情,王爺再三囑咐我們不準讓姑娘難做,但此事攸關朝堂的穩固,又刻不容緩,彭某隻能厚顏請姑娘幫手。

    李鶯一而再地脫身,康王顏麵無光,劉按察使已過江調兵,拖下去對己方不力,彭先生受命擺平局麵。

    江敏兒兩難地看著彭先生,心裏卻想,彭先生對她常不假詞色,有賣人情給他的機會,不容錯過。

    敏兒願意幫忙,但彭先生得答應敏兒善待李鶯。

    別在她眼皮子底下,毆打羞辱李鶯,離開她的視線後,隨他們去做。

    姑娘深明大義,這點小事彭某自當遵從。

    達成協議,江敏兒帶上小婢,搭馬車火速趕至九如茶社,安坐在二樓顯眼處,等著李鶯依約前來。

    一刻鍾後,李鶯不變的黑紗遮麵,直上二樓。

    姑娘,那小娘皮來了。

    小婢第一個出聲,四周裝扮成客人的軍士,個個繃緊神經蓄勢待發,再讓李鶯跑了,不用上頭嚴懲,他們也沒臉在軍中混。

    身形裝束一致,為防錯判,江敏兒開口叫喚:鶯兒。

    女子聞聲匆匆地朝江敏兒走來。

    兄弟們捉住她。

    一聲暴起,軍士團團包圍女子,大道巷子裏跑出持刀的兵衛,封鎖九如茶社出入口,許進不許出,要讓李鶯插翅難飛。

    看熱鬧的百姓被驅趕一空,這時一輛車行的馬車,在車內雇主略帶著哭聲的指示下,緩緩地駛向知府衙門。

    女子臉前的黑紗被硬扯下來,一張濃妝豔抹,俗豔不堪,卻完好無疤臉,暴露在江敏兒麵前。

    各位軍爺要一塊上,還是一個個來,我小桃紅全部奉陪,錢有人幫各位付了。

    女子是南市的私娼,長相平庸,聲音嗲得嚇人,不羞不臊說著。

    調虎離山,中計。

    軍士暴跳如雷,將小桃紅往地上一推,不管江敏兒的臉色,率著一票弟兄到街上,見到戴著紗帽的女子便掀,分散到各個城門關卡,嚴防李鶯逃出城。

    江敏兒豈能不知這是圈套,李鶯懷疑上自己,故意布了局試探她的心意。

    四處逃命的人哪來這份心計?

    唐寅!

    又是唐寅的手筆,他居然甘冒大不諱,去幫一個一無舊來,二無恩的李鶯,要與康王和李綱作對?擺了她一道。

    瘋子。

    江敏兒暗罵,唐寅行事無跡可循,不計得失,全憑喜好,狂而不知死。

    謾罵於事無補,亡羊補牢才是重中之重,把人全吸引倒茶坊又如何?李鶯那張臉太惹眼,江寧城各門守備、河道水軍奉了嚴令,對出城的人與船隻大加搜查,李鶯逃不出去,那麽唐寅又要怎樣替李鶯循到一條出路?

    江敏兒絞盡腦汁時,一輛馬車在知府衙門前停下,李鶯一身黑衣,遮蔽麵容,麵朝大道,背對衙門,將一張狀紙攤平在地上後,脫了頭紗,露出毀了大半麵,有如鬼怪的可怕臉孔。

    朝天地拜了三下後,彎腰捧起狀紙,用黃鶯出穀的美聲對往來的百姓控訴:奴家本為江寧城瑰紅樓一歌妓,姓李,名綺瑜,花名一字鶯,家父是當朝一品大臣李綱

    如珠落玉盤倒出淒涼身世,父之不慈,她為何毀去容貌,四處逃竄,朝廷惡鬥

    ,主和派的盤算,李綱為權寧可謀殺閨女,種種鬼蜮伎倆全公諸於世。

    曾經紅極一時的四大行首之一,突然急流勇退,江寧百姓早有諸多猜測,如今真相大白,百姓爭先走告,沒多久衙門前擠得人山人海,聞著莫不替李鶯叫屈,大罵朝臣誤國,李綱冷血無情,金兵來襲還勤於內鬥。

    費俊立和一幫軍士趕至,軍令在身,他們誓要帶走李鶯,大聲吆喝要百姓閃開。

    那麽大的動靜,翁彥國不能再裝聾作啞,李鶯這一捅,捅破了天,再不是江寧知府能遮掩,康王也不能,尤其是李鶯說了,她要上京到宣德門的登聞鼓院擊鼓伸冤。

    告禦狀的民女在江寧府被捉?

    天大的笑話,翁彥國和康王還要不要做人?

    蕭千敬領命,捕房的捕快傾巢而出,知府衙門的駐兵跟上,雙方人馬以李鶯為界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