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路祭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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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出城的要道上擺好香案,唐寅以及身後的秋香、袁絨蓉一身素縞,等著替王少監事等,不願降金,死在金人手裏的諸位大人送行。

    忠君愛國之士守節而亡,江寧城的仕紳百姓為感念其節義,自動自發在出殯的道路上進行吊唁,香案林立,煙氣繚繞,江寧瞬間成為一座白茫茫的霧都。

    幾家人約好一起殯行,王家帶頭,嫡長子病故,王賢作為嫡二子,捧著父親的靈位,走在最前頭,兩名嫡弟,八名庶兄弟,依照嫡庶長幼順序,扶著裝著衣冠的棺木,黯然神傷徐徐向前。

    女眷由王家老太君餘氏帶頭,王賢出嫁的嫡姐、待字閨中的嫡妹在左右攙伏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後麵才是庶女、族人,眾人沿路哀泣,場麵令人動容。

    王家之後是侍講李家,李家夫人哭得肝腸寸斷,一對年僅三歲的龍鳳胎不知是受到驚嚇,還是悲傷,躲在奶娘懷裏哇哇大哭。

    「造孽啊,孤兒寡母你要她們怎麽活下去,老天沒長眼,怎麽不降下天雷轟死那些金狗。」

    婦人對喪家抱以真摯的同情,尤其是李家。

    「江寧的兒郎都是寧死不屈的好漢子。」

    蕭千敬領著一班捕快在大街上維持秩序,一名捕快受氣氛感染,豪氣十足嚷嚷,卻遭到包括蕭千敬在內,所有人的白眼相對。

    「閉上你的嘴。」

    在蕭千敬斥責前,同僚先給了不懂事的捕快一頓排頭。

    與他交好的友人低聲提點:「叛臣秦檜是地道的江寧人。」

    年輕捕快這才警覺說錯了話,噤口不敢再多嘴。

    白幡飄動,收買陰間鬼卒的冥紙灑滿整條大街,規模比起國喪有過之而無不及。

    喪家出城去了,百姓的香案仍不撤,讓亡故的忠臣多享受人間香火與膜拜。

    留下小黑子幾個看顧香案,唐寅帶著秋香、袁絨蓉步行回六如居。

    沐浴更衣後,唐寅到櫃上看帳。

    「秦府大門現在一團糟,糞水、爛菜爛果子,想得到的,砸得動的,全往門上招呼,就差沒殺進門,官府的人都當作沒看見。」

    華掌櫃說著秦檜府上現況,賣國賊受到群起撻伐再正常不過。

    「天理昭昭,為惡者必有所報,百姓也是出一口怨氣罷了,約束好自己人,別讓他們去湊熱鬧,外頭還有什麽情況?」

    無法掌握變量越來越多,在事情明朗化之前,唐家人不宜動作太大,潑幾桶屎尿能抵什麽事?

    「一些老江寧開始出脫房產,太白居的蔡家、九兒坊的方家、洪舉人、回鄉贍養的湯老父母、莊家三房、六房,姚沛文公子家,趙延年公子的姑母……」

    華掌櫃挑出算得上號的人家。

    「姚家背後是康王,大楚朝真定都金陵,他們家首當其衝,想要趁早脫身倒是情有可原,卻沒想到翁知府會如此不濟,就沒想過傳了出去,對他官聲會有多大的傷害。」

    其他人唐寅不在乎,大船將沉,總不能要求每個人死守在船上,提早跳船,保住身家性命是人性,江寧知府的地位有如船長,他有義務死守崗位。

    「翁楊氏是個精明人,據說翁知府的產業都在他妻舅名下,楊家人賣地賣屋與翁家何幹?」

    華掌櫃說的是,能活出名堂的,哪個沒有兩把刷子,人家早把後路留好,清官發財兩不誤。

    見華掌櫃言猶未盡,唐寅抬頭問:「還有事?」

    「嗯……東家,袁姨娘接手了一些房產。」

    無論唐寅怎麽說,在江寧人和華掌櫃的心裏袁絨蓉就是唐家的侍妾,她做的事會算在唐家的頭上。

    「她壓了人家的價錢嗎?」

    唐寅也懶得更正了,姨娘就姨娘吧,袁絨蓉看樣子是賴上他了,既然也沒趕人的想法,難道要她在唐家蹉跎一輩子的青春嗎?該擔當的,唐寅從未逃避過。

    「那倒沒有,都是一口價,別人出多少,袁姨娘付多少。」

    「沒有趁人之危,一個願賣,一個肯買,利人利己這是好事,不用管她,她知道分寸,你要是有餘錢也可以買個幾戶,轉手賺點,就不怕沒有養老錢。」

    不阻止,甚至鼓勵華掌櫃加入。

    「東家覺得金人不會南下?」

    華掌櫃喜眉跳動,好似聽到天大的樂事。

    「不,金人遲早會南下,但不是現在,大楚頂多在汴京威風個幾天,沒有強兵駐守,想定都江寧做他的白日夢。」

    一隻冊文就要將勢力擴展到江南,替金太宗獻策的那個人腦袋肯定有洞,宣示的意義大過於實質,即使曆史偏離正軌,基本道理還是不變。

    這次的人心惶惶維持不了多久,炒短線,讓身邊人的發個小財無傷大雅。

    「既然如此,要不要放出風聲,說我們要收地,東家不是說,要花出去的才是錢,咱們目前的閑錢很是足夠。」

    嗅到商機,華掌櫃開始蠢動,買不下整條街,先買下幾個鋪麵也好。

    「絨蓉能買,老泰能買,你也能買,就是我不能買。」

    唐寅從不避諱運用穿越者的優勢,但人命錢與國難財是底線。

    這份堅持不足為外人道,唐寅不打算說明白:「別想太多,盡管照我的話做。」

    指頭輕點桌麵,這是唐寅結束對話的信號,華掌櫃知趣準備退下,卻被唐寅叫住。

    「你說莊家二房知道三房、六房賣屋賣地會怎麽樣?」

    「都是同一個祖宗,莊老爺會自己出資買下,也不會讓祖宗家業落在外姓人的手裏,這兩房的人卻不這麽想,寧可便宜外人,也不便宜自家人,其中的恩怨深得呢。」

    唐寅和華掌櫃想到一塊。

    「去探聽看看,假如莊家三房、六房還沒找到適合的買家,由你出麵買下,唐家人做生意天公地道,能幫人一把就幫人一把,記住別還價。」

    一改先前的說詞。

    「房地契到手後,替我送去莊家二房,跟莊老爺說這是我一點薄禮,希望他能笑納。」

    華掌櫃一點就通。

    「恐怕莊老爺收下後,還會加上幾成回禮讓我帶回來,助人又能賺錢,這是不是東家說的天使基金。」

    「有點接近,但不完然是,先這樣了,說不定人家早就脫手,讓我們白歡喜一場。」

    正事辦完,他也該回後院檢查秋香的功課。

    經過園子,聽見石匠拿著大槌敲打磚牆。

    「小心一點,碰壞了少爺的芭蕉,本姑娘跟你們沒完。」

    秋香興致高昂指揮石匠做事,袁絨蓉站在她身後,專注護著,不讓她太靠近工地。

    「少爺你也說說他們,每個都粗手粗腳的,我們家就這幾顆芭蕉,我還巴望明年喝上一杯蕉香白奶飲子。」

    香蕉牛奶被唐寅改了個大翎朝的名字,是秋香的最愛。

    「唐公子請放心,誰碰壞公子心愛的蕉樹,壞了大小姐的吃食,我打斷他的狗腿。」

    工頭大包大攬,唐家尊重匠人的名聲都傳到杭州去了,給的工錢又高,但華掌櫃有熟識長期配合的匠人,這回透過邱統領接到唐家的活,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表現,打通一麵牆而已,他卻親自來督工。

    「沒有那麽嚴重,別把小孩子的當真。」

    芭蕉是熱帶水果,也就兩廣、福建、海南一帶能食用,在江寧頂多當觀賞植物。

    後世常見的香蕉牛奶用得並不是芭蕉,他就是一說,秋香卻信以為真,惦記上了。

    工頭隻當唐寅仁厚,踹了那個碰了芭蕉葉子的學徒,搶過學徒手上的大槌,請唐寅退後幾步,繼續勞動。

    秋香這才放心,揪著唐寅的袖子炫耀:「少爺,絨蓉姐替我買了間宅子,以後我可以有自己的院子嗎?」

    唐寅彎下腰去捏她的臉:「給我泡杯茶再說,讓我喝出一點澀味,你給我搬到祡房去住。」

    想起昨晚貪快,衝壞了一杯茶,秋香不安地咧開嘴笑。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這次不會了。」

    轉眼間忘了芭蕉樹,一溜煙跑不見了。

    與袁絨蓉對視一笑,唐寅問道:「不是還在講價錢?」

    「談了幾次都談不攏,奴婢快放棄,結果今天一早蔡家管家自個找上門,主動把價錢降了兩成,下午就到官府繳完契金過戶,奴婢想著,牛護衛他們總不能擠在一間偏房住,華掌櫃這幾天又忙,就請義兄找替軍營蓋營房的石匠過來,早點動工,早點收拾,免得少爺老掛記著。」

    不談錢,這份心意唐寅收下了。

    「你太寵秋香了。」

    「受少爺的恩德太多,少爺又不給奴婢償還,伺候少爺這些日子,隻有秋香能讓少爺由衷的開心,讓她歡喜,就等於是讓少爺歡喜,一間宅子算得了什麽,察言觀色、投其所好可是我們青樓女子的專長。」

    唐寅與人為善,對親近的人更是百般嗬護,唐家的規矩並不多,但觸犯者,唐寅從不輕饒,唐寅說過不能再提袁絨蓉過去的身份,就連寶環那個大嘴巴,因為怕被發賣,對袁絨蓉也是客客氣氣。

    若不是工頭無意間一句袁大家,袁絨蓉幾乎忘了那段在青樓的不堪生活歐

    「進了唐家門,妳唯一的身份就是唐家人。」

    唐寅起了怒意,袁絨蓉舌頭上的苦澀瞬間轉成糖蜜。

    點頭間,秋香端茶來了,既然他新得了宅子,就得辦喬遷宴請大家吃酒,算了算人數,十桌席麵跑不了,秋香眼見私房錢要化為烏有,變心不要房子了。

    「守財奴,小氣鬼。」

    邊彈著秋香的耳朵,邊罵她不成材,連席麵跟房子的價值都沒搞懂。

    秋香才不管,房地契往天上一丟,人就跑了。

    銀子、房子她都不希罕,反正跟著少爺這些都不會少,她隻是逗少爺開心,少爺送的首飾,每年裁衣服的布料堆滿幾箱子,她有的金銀、銅錢,包下整間太白居請客都是小意思,她不是守財奴,是守唐奴。

    子時,王家的馬車照約定來接唐寅。

    唐寅說是隻身前往,

    狗鼻子、破嗓子在屋簷上飛竄,牛貴幾人在王家馬夫回頭,便可遠遠看見的距離尾隨著,一高一低,一明一暗,警告提防宵小突襲,江寧已經不如以往的不平靜了。

    各大勢力蠢蠢欲動。

    並非人人有唐寅的本領,確知金人不會殺入江寧。

    金人用實力證明,大翎軍隊不堪一擊。

    做為天險,汴京有黃河,江寧有長江,金兵能渡過黃河,就能跨過長江。

    冊文既然讓大楚定都江寧,金兵就有能力送秦檜登基。

    入夜後,破嗓子親眼見到洪廷甫、莊家長房、翁知府的妻舅,以及一幹在江寧有頭有臉的人,分別從小門進入秦府,其中甚至還有王家老太君的娘家人。

    白天罵門,夜裏逢迎,朱門世家的眼裏終究最大的是利益。

    金兵若真來犯,他們就是開城門迎接犒賞三軍的漢奸。

    天有陰晴,人有善惡,愛國的人與賣國的人永遠不會少。

    守靈夜,王賢和兄弟姊妹在靈堂,聽著高僧誦經超渡亡魂,但他們都明白,自己父親仍活得好好的。

    王家拒絕獻賀表,公然在江寧發喪,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符到命除,為了立威,完顏宗翰一定會將王少監事馬上處斬,警告天下人與之作對的下場。

    王賢果真替父親送行。

    親手將兒子送上斷頭台的餘老太君約見唐寅。

    行將就木的老人家朝唐寅下跪,感謝他出了這一計,救出王家滿門。

    「張家那個老匹夫,非得讓我們幾家寫下請托信給完顏宗翰才肯說情,他把手掐在我們的脖子上啊,老身才不得不忍痛舍了我兒,為了彌補過錯,我王餘兩家願捐出萬貫家財資助義軍抗金。」

    唱做俱佳,換在後世,得個奧斯卡獎也不為過。

    唐寅何嚐不知,老太君要藉他的口,向外界傳達王家的苦衷,以防那封寫給完顏宗翰的私信曝光。

    兩麵三刀,拿人當槍使,薑確實是老的辣。

    「老太君快快請起,晚輩怎能受此大禮,王家一門忠義,老太君隻是救兒心切,不會有人責怪你們的,相信王少監事在天之靈也會明白您的苦心。」

    才怪,餘老太君是繼室,因為不是親兒子,才會為了省贖金,錯過第一時間贖回王少監事的機會,才會讓溫州張家有居中操作的空間。

    王少監事可以說是枉死在繼母手中。

    老太君入戲甚深,唐寅盡力對戲,爾虞我詐的遊戲最是刺激,卻令他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