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桃花似血 滿江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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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吃的餛飩是這樣做的。」

    好為人師的秋香,正在教導王告,如何做受人歡迎的餛飩。

    在一斤的白麵放一顆雞蛋,再加入半斤用硝石微微冰鎮過的甜井水充分扮勻,誘人勁道十足的麵團,在她的小手搓揉下緩緩成型。

    王告在一旁拿菜刀切肉,新鮮豬前腿肉,像是冷凍過,在他不輸給機械的利落刀工下,精準切成厚度一致,厘米不差的肉片,再從片成條成塊變成碎肉,刀速之快,蕭千敬的眼睛跟不上,看著刀的殘影頻頻讚歎。

    「這才是真正的快刀。」

    聲音極小,卻仍被王告聽見,王告一聲鼻哼,不以為然,嘲笑蕭千敬大驚小怪。

    左手握住一個大碗,菜刀往砧板底部,一刮、一挑,剁好了的肉餡,穩當飛進碗中,送到秋香麵前,供她使用調味。

    倒入蔥薑水,冷卻過後的菜油,攪拌到與肉緊緊融合,撚一把白亮亮,細細的雪花鹽灑下調味,混合脫水後的白菜、韭菜末,餛飩餡大功告成。

    等麵醒好,杆成一片片圓麵皮,包入餡料捏成鼓囊囊,模樣討喜的元寶形狀,下鍋煮熟,大翎人口中的餛飩,唐寅說的餃子就能起鍋享用。

    旁的不說,王居包餛飩的技巧堪稱一絕,餡料與皮的比例完美,每個皺折整齊一致,像是開了朵花似地,可見他平常在這上麵沒少下功夫,當代宗師浸淫在吃食的小道。

    蕭千敬心中是一萬個痛心疾首,卻半句話都不敢提。

    江湖上誰人不知,王居走的是殺生道,以殺度人,有人直指他是吃菜事魔的太上護法,但方臘起事後,卻放話與王居勢不兩立,讓人費疑猜。

    王居自稱度人佛,武道排行第七,當時他越級挑戰鄧萬裏,被鄧萬裏拒絕。

    「某不齒與殺人魔一戰。」

    從此之後,王居殺人魔的稱號不徑而走,鄧萬裏便成了王居的死敵。

    鄧萬裏精於易容之術,孤家寡人浪跡天涯,王居遍尋不著,才會在聽到傳聞後,飛快趕到江寧埋伏。

    公認武功在王居之上的有六個人,瘋勁贏過他的人,至今還沒出生。

    唐寅上輩子沒燒好香,才會在這要命的時刻碰上這個魔頭。

    原以為靠天下第二的名頭震住一幹殺手,其餘的人在由他們五兄弟帶頭,領著眾義士們殺個七進七出,殺到這些人怕了,或許唐寅就能逃出生天。

    但王居便足以抵銷一個鄧萬裏,他再也沒把握在一群餓狼口中救下唐寅。

    「有沒有一股罵娘,想回家的衝動。」

    想起唐寅的調侃,當時蕭千敬嗤之以鼻,要唐寅別小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視死如歸的決心不容懷疑。

    偏偏那晚鐵羅剎從汪明口中得知事跡敗露,提前發動攻勢,總共一百七十四名,手持各種刀械的閑漢,在江寧一代小有名氣的潑皮,十幾個練家子,拿著火把圍住六如居。

    鐵羅剎給唐寅一炷香的時間自己出來送死,否則就殺光六如居的人。

    王居抄了一把柴刀出去,看見餛飩攤子被人踢到在地,讓鐵羅剎三息內交出肇事者。

    三息裏,除了狂妄的笑聲,蕭千敬沒聽見任何一個名字。

    第四息開始,笑聲停了,哀嚎聲起了。

    半炷香後,王居空著手回來,當秋香替他擦去臉上一滴血,他自嘲地說:「還是沾了血,這就是我排名第七的原因嗎?」

    殘局得有人去收拾,一百多具屍體橫陳在大街、胡同上,牆麵、路麵、樹和花草,連受到驚嚇瑟縮在狗窩的大白狗,毛都濺上腥臭的汙血,鐵羅剎更是被砍斷四肢,王居卻隻沾到一滴血。

    那時的蕭千敬,真的罵了娘,真的好想回家,這趟淌的不是渾水而是死海。

    蕭千敬不得不欽佩能維持談笑風生,還用餛飩轉移王居的注意力,把這尊殺神請到六如居內,做為鎮宅神獸。

    短短幾天,在眾人沒察覺的情況下,他已經宰了兩個更夫,一個縱橫福州的獨行大盜,因為他總是殺後不理,隨地一扔,這幾天清早,他都在經過六如居的百姓尖叫聲醒來,急急忙忙出門收屍。

    「你這白菜餛飩有點意思,但還是比不上我家傳的秘方。」

    王居並非嘴硬,而是真心喜歡自家的餛飩。

    「少爺說不怎麽樣,卻又不讓你包幾個給我們吃吃看,滋味再好,我也不能做出評判。」

    秋香貪嘴倒是想嚐嚐王居口中獨一無二的美食。

    「不理他,我們吃我們的,我的餛飩用得是最好的精肉,百斤肉裏隻能取出幾兩,取的時候一傷到筋膜就不能用了,可以說是萬中選一。」

    王居誘惑秋香。

    「少爺不給我吃,一定有他的道理,謝謝你的好意,等少爺允許了再說。」

    唐寅難得下了嚴令不準家人吃王居的東西,哪怕是一口都不行。

    「你以前吃過我的餛飩。」

    王居問唐寅。

    蕭千敬想這不是廢話嗎?唐寅就是吃了王居賣的餛飩才起疑。

    「吃過。」

    唐寅卻正經回答。

    「你才幾歲,居然吃過我家的餛飩。」

    王居不信。

    「我原籍杭州,七年前,你家的餛飩在杭州盛行一時。」

    「這個小丫頭不是你從杭州帶來的?」

    求王居對唐家伸出援手時,秋香說過,唐寅是她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

    「不是,秋香出生在城外的添夏村。」

    唐寅刻意地凸顯秋香的來曆。

    「我那被人廢了武功的三徒弟就在添夏村退隱。」

    「他被我殺了,所以文太衝才會千裏迢迢趕到添夏村殺我。」

    王居的殺意讓蕭千敬豎起汗毛,卻影響不了唐寅。

    「給我一個說法。」

    蕭千敬嚇了一跳,王居竟然給唐寅開脫的機會。

    「問我,不如問你又為什麽殺人?」

    唐寅反問。

    「我殺人是因為想殺。」

    王居的魔性表露無遺。

    「巧的很,跟我一樣,我想殺你的三徒弟就殺了。」

    唐寅殺的堂堂正正。

    「少爺是個好人,他殺的人一定該死。」

    秋香勾著王居的小指,不放棄說服王居出力。

    「去裏頭玩,讓我跟你們家好好說話。」

    收割人命如草芥的殺人魔王,寵溺摸著秋香頭上的雙丫髻。

    「你們不能吵架。」

    秋香軟泡硬泡說服王居和他擊掌做了約定,才和袁絨蓉離開廚房。

    「你死了之後,我會找人照顧這個丫頭。」

    王居做出承諾。

    「也好,你不適合教養閨女,女兒要嬌養,我在她身上花的銀子,你賣十輩子的餛飩也賺不到。」

    「賣了你的人頭,我就有二十萬貫,五萬貫養她夠了吧?」

    王居被唐寅氣笑了。

    「十萬貫,你學走了我唐家獨門的餛飩作法,得替我多養一個女人。」

    唐寅加價。

    「袁大家?我還以為你的風流不羈是裝出來的,想不到真是個多情種。」

    卻不給唐寅餘地。

    「我要護住自己的徒孫,誰都沒話說,但帶走袁大家,江湖上的人會以為我跟你之間有暗盤,才會答應你的托孤,現在外頭都在盛傳,你唐家發現前朝的寶藏,帶走你的女人等於帶著天大的麻煩,猛虎難敵群猴,我還想好好活著享用那二十萬貫。」

    「前朝寶藏我沒有,倒是知道方臘搜刮的財物藏在哪裏,幫我度過這一關,我帶你去取寶。」

    期待鄧萬裏不如壓注在王居身上,他表現出的戰鬥力,在冷兵器時代簡直是核武等級。

    大義與交易,唐寅更相信後者,能說服王居點頭,這戰還有得打。

    正道人士拘泥於俠道,做事綁手綁腳,無所不用其極的邪魔歪道,才能突破眼前的困境。

    「我憑什麽要信你?方臘圍住杭州時你才幾歲,有本事知道這麽大的秘密?」

    並非刺探,王居真不信,方臘的為人他最清楚了,謹慎,多疑,一定會確定替他搬運財物的人死光,才會放心遠離藏寶地。

    推算回去,唐寅那時連當挑夫的資格都沒有。

    「殺了你的大徒弟和三徒弟,滅了一大幫馬賊時,我才十五、六歲。」

    唐寅提醒王居,他不是普通人,或許堪稱妖孽。

    「告訴王大前輩,這幾年我在江寧幹了多少事。」

    蕭千敬是最佳的人證。

    妖怪啊!

    蕭千敬彷佛第一次認識唐寅。

    自認已經習慣這位後生晚輩帶給他的無數驚奇,但到今日他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單單他用平輩的語氣跟王居,你一言,我一句,稱斤論兩地談著買賣,就夠蕭千敬嚇上幾天了。

    方臘的藏寶地?說不定唐寅真的知曉。

    「罄竹難書啊。」

    被唐寅一瞪,蕭千敬才意識到說錯話:「抱歉,書念得不多,是不勝枚舉才對,請見諒,請多多見諒。」

    蕭千敬開始胡言亂語了。

    「今天就算是周侗站在這裏,他也無法跟你作保,梁山泊之後,綠林裏真的有本事的人不多,但要錢不要命的人卻是怎麽殺也殺不完,這筆買賣不劃算。」

    王居惡笑道:「你很聰明,我開始相信太衝和文達是死在你手裏,但你千算萬算,算不到我和方臘非但有舊,我還知道,他得到的寶物全掌握在邵娘子的手裏,除非你是她的私生子。」

    譏諷唐寅騙錯了人。

    「我是啊,娘說,除非遇到爹的知交舊部,千萬不能說出去,王世叔看在爹娘的麵子,這回你一定要救救侄兒,錢財乃身外之物,侄兒隻求保住全家大小的性命。」

    從老謀深算,換上一張拳拳孺慕的央求臉孔,和唐寅作詩的速度相同,信手拈來,行雲流水。

    「你……」

    蕭千敬看著癡了,嘴裏含著兩個字遲遲未能說出。

    「無恥。」

    王居替他說了。

    「若無恥還不夠,我還有下賤,隻要前輩買單,下限什麽的,我唐寅一概沒有。」

    再變回一派清冷,唐寅像是傳說中能千變化萬的狐仙。

    「邵娘子的孩兒不是方臘的。」

    不需要說明,王居卻說明了。

    聽到不為人知的江湖秘辛,蕭千敬又是歡喜,又擔憂王居轉手給他一刀,當場滅口。

    「早說嘛,爹娘是可以隨便的嗎?」

    唐寅切了一聲。

    「附帶一張煉製雪花鹽的配方。」

    再開條件,鹽巴的買賣動輒以百萬貫計算,唐家的精鹽操作得當,利潤何止千貫。

    「當真?」

    果然是殺頭的生意有人做,隻要價錢合理。

    「隻要你答應,配方,我會連同項上人頭交給你。」

    唐寅心中雪亮著,為了文太衝和秋香的父親,王居必殺他。

    「成交,事後,我會給她們十萬貫安身立命,但僅止於此,之後各安天命。」

    王居從來就不是慈善心軟的人,即便秋香和他擁有那麽一點香火情亦然。

    「足夠了。」

    交代完後事,唐寅人整個輕鬆了。

    「十天,再等不到鄧萬裏,我就割了你的頭走人。」

    宣告唐寅的死期。

    「把握這十天,想吃什麽趕快吃,喝個爛醉,多睡幾個女人,免得死後抱怨我王居不通人情,作祟纏著我。」

    王居要唐寅把握時間。

    「你會怕鬼?」

    彷佛聽到天大的笑話。

    「人比鬼可怕多了,我隻是想了結你我之間的因果。」

    王通也是因果主義者。

    「了卻因果才有大自在。」

    唐寅附和這個時空所遇到的第一個同類,這個同類卻是要殺他的人。

    看見唐寅和王居這一老一少,露出如同遇到知己般的笑容,蕭千敬發誓有生之年要離這兩個妖怪遠遠的。

    當然很快地,隻會剩一隻,小妖怪要英年早逝了,而他卻無力回天。

    「衝著你照顧我徒孫這些年,和大自在這三個字,從明天起算,三天,整整三十六個時辰,隻要不離開江寧城內,我會殺光每個想殺你的人,你盡管做想做的事。」

    讓唐寅了無遺憾地死。

    「當真?」

    「當真。」

    「果……然……?」

    唐寅用上京劇的腔調。

    「什麽怪腔怪調,不要就算了,我賣我的餛飩去。」

    王居當然不會答腔,當唐寅在戲弄他,變臉要毀約。

    「七老八十脾氣還那麽大,我認錯行了吧,感謝前輩的大人大量,明天晚上,晚輩款待你上青樓,全部妓資晚輩來付。」

    機會難得,錯過就是下輩子了,唐寅萬般珍惜。

    「聽者有份,叫上你那幾個義兄弟,明天咱們喝到大醉方休,沒睡滿十個女人不準走。」

    叫上蕭千敬,當作犒賞他生死相伴的情義。

    「去,為什麽不去?」

    人之將死,蕭千敬願意滿足唐寅最後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