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桃花似血 滿江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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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後世那種,寧可坐在寶馬上哭泣,也不要坐在自行車上笑的價值觀不同。

    在以儒家高尚的聖人情操為章本,嚴格的士大夫教育下,古代的書香門第、名門望族相當重視自己的德行與外界的觀感。

    可以一肚子男盜女娼,嘴上的道德仁義卻不能停。

    做任何事被冠上一句:「此非君子所為。」

    這件事,這個人就算完了。

    因為不是君子,就是小人。

    孔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又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三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四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五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六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七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另一本讀書人必須看的易經也說:「開國承家,小人勿用。」

    得到小人評價,基本上等於人間失格。

    要知道君子不恥於小人為伍,在遠小子,親君子的口號下,眾叛親離是絕對可能的。

    像唐寅這種敢誇口:「我賤,我自豪。」的文人,在古代恐怕三根手頭比得出來,而唐寅在大翎還沒見到過,他是天下第一人。

    像如今的秦檜,他可沒單純以為金人叫他當皇帝,他就能當皇帝。

    大楚在汴京打的旗號是:「存我漢家血脈,續我中原正統。」

    暗地裏放話,他秦檜是心在曹營,身在漢。

    金人以太上皇和皇上的安危要挾他,他不得以才答應稱帝,待兩位聖人歸來,或傳下繼位詔書,他立刻退位。

    又散布,慎、恕兩宗仍在,康王卻在河北登基,不仁不孝之人不配為人君。

    幾個月來,由北到南處處發現祥瑞,都在傳遞一個訊息,舊朝無德新朝當立。

    其中傳的沸沸揚揚就是在揚州,有人親眼看見一隻五人長的黃蟒,被一頭小白蛇一口咬死。

    大翎的老祖宗在陳橋兵變,靠著黃袍加身從叛軍變成皇帝,巨大黃蟒被小白蛇擊敗,暗示再明顯不過了,而相信怪力亂神的百姓又很容易動搖,加上慎、恕兩宗過去的紀錄又不佳,江寧的民心對堅決反對,慢慢變成消極地接受。

    精心謀算,再壓下那些德高望重的名士,佐以強大的武力,這些天江寧人又隻看著唐寅的生死,若沒有滿江紅橫插一手,說不定真讓秦檜得逞了。

    遺臭萬年的奸臣可不像原本曆史上那個倒黴的張邦昌,非但搞到萬夫所指,又僅僅作了三十二天的皇帝。

    分析過後,唐寅大致知道秦檜的打算,先假意聽從金人的吩咐,等回到江寧後,再設法擺脫控製,天高皇帝遠,金人再兵強馬壯有鞭長莫及。

    一來江寧有長江這個天險為屏障,二來北方還有已登基被奉為高宗的吳構作梗,金兵要分兩路作戰有一定的難度。

    秦檜可以兩邊交好,趁他們打得你死我活時,慢慢在江寧站穩。

    秦家久居江寧,秦檜能坐到禦史中丞這個位置,縱然不是清流之首,名聲也是極好的。

    白玉微瑕,但相信以秦檜的精明,給他一年半載,說不定真讓他得到半壁江山。如果老天又幫忙,金人滅了吳構,斷了百姓對前朝的信心,那時他再改個國名,公開對金人宣戰,何愁天下不歸心。

    當然,這是唐寅依照目前收集的情資,眼下局勢的發展推論出來的結果。

    倘若唐寅是秦檜,他就會這麽做。

    秦檜的心思很好理解,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人勢必不會甘於人下,隻是缺少機會。

    唐寅的到來改變曆史軌跡,張邦昌沒了,才讓他得到千載難逢的契機。

    要說他不想當皇帝,唐寅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又是祥瑞,又縱容家人拉攏江寧官民士紳,搞那麽多的小動作,又說他是無意的,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人各有誌,秦檜暫時又沒礙著他,而且唐寅正借著惡心秦家,繼續將個人聲勢抬高,以求留住項上人頭,過著吃美食,唱小曲,醉臥美人膝的幸福生活。

    說起來是他唐寅單方麵有愧於秦檜,嘴上應該留點德。

    但王居為何會投靠金人,唐寅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照王居說,當時他一心追求武道顛峰,把畢生心血交給文太衝,即便文太衝後來,把好好的一個半官方黑道組織搞得烏煙瘴氣,又變回原來的馬匪,王居也沒有出麵教訓不成材的徒弟,重新整頓進行組織再造工程,直接放手任由它自生自滅。

    前頭還有六個人,王居的武道顛峰夢想尚有一段距離,革命尚未成功,他為何放棄努力,更投奔會讓人他名譽掃地的異族?

    開口閉口都是條件、交易的人,想來金人許給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替他幹掉排在他前方的宗師,這不可能,王居眼裏除了利益,就是武者的驕傲。

    因為這份武者驕傲不容褻瀆,即便唐寅百般羞辱他,王居仍信守承諾。

    他既然替金人做事,二十萬貫雖多,但也不至於讓他財欲熏心,真正讓他動心是唐寅那張精鹽秘方。

    在這個時代販鹽是官方專有,製鹽、販鹽都需要大量人手,憑他王居一個個體戶想要辦成靠此發大財,難上加難。

    那張方子對他而言是看得到,吃不到的葡萄,聰明如他,會用方子換取他要的一切,幾百萬貫,甚至於千萬貫的好生意賣給金人,他要的東西肯定隻有金人能給。

    不是金錢,不是女人,武林至尊王居又會靠自己去得到,到底是什麽了不起的玩意,會讓王居不惜代價換取。

    蕭千敬猜測,會不會是他的妻兒被金人把持,以此做為要挾?

    唐寅聽了差點沒捧腹大笑。

    王居曾說,殺他的原因之一是為了給死去的文太衝一個交代,他會將基業交給文太衝,因為兩人情同父子,對兒子都能說遺棄就遺棄,置之不理的人,會在意親人的死活?

    想不通就不想了,真相總會大白。

    眼前的第一要務是窮盡所有心力,祭出巨大神聖無比的道德光環,套死秦家人,

    往王居嘴裏扔一隻拳頭大的公蒼蠅,惡心死這群烏龜王八蛋。

    「東家你瞧著這樣行嗎?七哥把瓦市所有的路歧人全找來,總共搭了二十四個棚子,高竿,走索、吞劍,弄釜、舞盆、大變金錢,牽絲戲應有盡有,嘌唱、唱賺、鼓子詞、諸宮調、雜劇的師傅說,他們的行當多,得晚一點才能到,絕不會誤了東家的事。」

    小黑子向唐寅匯報工作。

    秦老太爺身體微恙無法見客,由秦檜的大伯代為接見唐寅,再三強調,秦家人絕無覬覦皇位之心,對大翎朝忠心可昭日月,忍辱偷生都是為了兩位聖人。

    統一口徑用製式官方說法搪塞,唐寅早知會是如此。

    他們否認他們的,唐寅勸進他們的。

    仕子分成兩批,一批到與秦家交好的名門士紳府邸,祝賀這些投機份子公侯萬代,永享富貴榮華。

    主力留在秦府,一波接一波賀詞如天雷震地轟進秦府。

    「秦老太爺,南極仙翁下凡來,生得驕子稱聖皇,王母娘娘獻蟠桃,大楚王朝萬萬載。」

    「秦老太爺,法力無邊,龍精虎猛,夜禦百女誕聖人。」

    「大楚皇帝,文成武德,一統天下。」

    「大楚太上皇,養育聖人,功德無量。」

    鬱悶好些日子,仕子們個個像是打了雞血,喊不停,叫不止,深怕落了人後。

    頌詞裏夾帶譏笑聲,任誰也聽得出來言不由衷。

    明著挖苦、嘲諷。

    唐寅給仕子一些既有的台詞,其他的讓他們自由發揮,主軸就是臊,臊得秦家人恨不得挖個洞把頭埋下去,考驗臉皮厚度,恥度的極限所在。

    罵門隻是第一階段。

    第二階段要讓江寧人全民參與。

    唐寅讓崩牙七和小黑子負責調人手,在秦府大門外,搭建長長的布棚,雇人進來表演,邀請百姓同樂。

    「有沒有告訴這些師傅秦府的地頭並不太平,隨時會有歹人暴起作案。」

    撇開鬆山樓、馬頭幫、八仙洞,現在是三五成群匪徒、單幹的死士動手的最佳時機。

    「說了,人家師傅說不危險他們還不來,報國揚名但看今朝,請東家放手去幹,千萬別讓大楚朝在咱們江寧落地生根。」

    得到廣大群眾的支持,唐寅所到之處,路歧人紛紛停下手邊的事,恭敬地向唐寅行禮,發誓會拿出畢生絕活,要讓百姓看了就移不開腳,讓秦府好好熱鬧個幾天。

    逛著、聊著,梧桐先生捧著唐寅剛寫完的話本,焦慮不安問:「東家真要我照著話本說?」

    這可是後世經典的橋段,男女老幼朗朗上口,唐寅非常有信心。

    「有什麽不妥之處,不妨說說。」

    想起梧桐先生在說書界的崇高地位,唐寅頓時明了:「這話詞確實是粗鄙了點,為難先生了。」

    梧桐先生連忙否認:「東家看得起我,邀請我來說這話本,是老朽畢生榮幸,更別說詞寫得大快人心,一晚說上百回,我也不嫌累,就是怕汙了東家的文名。」

    話本的情節某些部分不堪入目,梧桐先生擔心唐寅名聲受到影響。

    皆說大俗即大雅,但唐寅給他的話本是惡俗。

    唐寅剎時懂了梧桐先生的顧忌,一笑道:「先生想怎麽做就怎麽做,隻要幫我把話本說得活靈活現,可以的話讓天下人倒背如流,茶餘飯後都能說上兩句。」

    「包在老朽身上,東家大才,繼滿江紅後,又有新詞要傳唱天下。」

    梧桐先生比唐寅更有信心。

    入夜,人潮開始聚集,秦府門前,一座夜間瓦市紛然成形。

    氣死風燈掛滿布棚,月夜宛如白晝,江寧人扶老攜幼來逛市集。

    人多了,買吃食點心的小販跟著多了,每一個布棚前,都站滿觀賞技藝的百姓。

    鑼鼓聲,唱詞聲,吆喝聲、喝采聲,討賞聲絡繹不絕。

    最多人聚集的,不意外的是梧桐先生的說書棚。

    **外外擠了幾百號人,梧桐先生遵照唐寅的交代,在四張八仙桌並成的大台子上,再迭上一張八仙桌,他坐在最上頭桌子的椅子上,居高臨下,拿著把大得誇張的紙扇,口舌如簧說道:「話說這秦檜,被金人拖到泥漿裏去暴打,還讓他吃屎,他吃啊,吃啊,吃得好開心,他一邊吃屎,他覺得好過癮,實在不能停。」

    台下百姓快笑歪了嘴,偷偷過來探聽消息的秦府家仆,聽得入迷,竟跟著拍起掌來,大呼痛快。

    剛開始他們以前自家少爺要成為皇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個個開心得不得了。

    這些日子他們走到哪被罵到哪裏,才醒覺秦家幹了天大的壞事,他不識字也沒念過書,但知道大義滅親的道理,偏偏幾代都是秦家家生子,又慚愧又矛盾,快要活不去了,認真考慮該不該去暗投明,卻又不知離開秦家,能去哪裏?心情沮喪,苦無趣說。

    無論是說書攤,雜耍、雜戲,連買吃食的小販都會提醒百姓,去秦府投個資軍錢。

    大楚剛立,正需要大夥齊心合力,一人一個銅子,排好隊,一個一個丟進秦府裏。

    於是乎江寧府出現一個奇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人龍,依序排隊對準秦府丟銅子。

    「我給十個銅子,你就讓我丟一塊石頭。」

    小黑子和崩牙七站在定點維持秩序。

    「不行,東家吩咐了,隻能丟銅子,我們是資軍,你以為是亂民啊。」

    「二十銅子,我在一人給你們十個銅子,一塊石頭就好,不丟我今晚睡不著覺。」

    「趕快丟完,趕快走,你沒看見後麵那麽長的隊。」

    小黑子不耐煩趕人。

    惡心人沒事,多餘的事隻會讓人捉到話柄。

    咚、鏘、碰、鏮,隨著銅子丟到的地方不同,秦府的空中到處有銅子飛舞穿梭,秦家人從抱頭逃竄,到惡言謾罵,最後躲在屋子裏不敢外出半步,在心裏罵娘,罵唐寅、罵江寧人,不知什麽時候竟罵起自家人。

    做為起頭者,唐寅身先士卒丟出第一個銅子。

    「拿去買藥吃。」

    唐寅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