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 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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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四點多。

    母親來了後的這些天,何方則就每晚回到這個曾經也屬於他的房間裏睡覺——自然了, 都是睡在床前的地上, 待遇比頭天晚上要好些, 晚上鋪了鋪蓋,白天收起。

    或許是想到明早就要送母親走, 也或許是別的心事, 這個下半夜,何方則一直醒著。

    他沒有翻身, 唯恐吵醒了床上的女人。她的睡眠一向很淺,沒睡夠的話,起床氣大得很。以前兩人好的時候, 有時有事,早上自己起得太早, 不小心驚醒她, 她不高興,他就要哄她好久, 她才會放他起床。

    那些過去的事情,想起來都那麽的遙遠了。

    今夜大約就是這輩子自己能再伴著睡在她身邊的最後一夜了。

    閉著眼睛,傾聽著近旁床上那個女人發出的輕淺的呼吸之聲,他的心裏有些惆悵。

    床上的她忽然翻了個身,過了一會兒, 似乎坐了起來, 然後, 輕輕打開床頭櫃的抽屜, 拿了什麽東西。

    接著,何方則感到她下了床,光著腳,從躺在地上的自己的身邊走過,走到了陽台上。

    一道低微而清脆的撳下打火機發出的聲音。

    她抽煙。

    何方則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開始學會抽煙的。回來睡的這些天,他看到過房間裏留下的她抽煙的痕跡。

    她抽完了一支,又一支。

    在聽到第三聲打火機響的時候,何方則終於忍不住了,起身出去,將她手中那隻正吐著幽幽火苗的打火機,連同香煙,一並拿走。

    “不要抽了,對身體不好。”

    他低低地說。

    女人盯了他一會兒:“你自己不也抽嗎?管我?”

    “我已經戒了。”

    女人不做聲了,靠在陽台上,散發和身上的睡衣在夜風中輕輕拂動。

    昏暗夜色裏的影,像一支冷香的帶刺玫瑰。

    何方則低聲說:“還早,再去睡一會兒吧。”

    “我不睡。還給我。”她說,聲音負氣,伸手奪自己的香煙和打火機。

    何方則不給她。

    兩人糾纏間,忽然,也不知道誰的手肘,碰掉了放在窗台上的一盆素心蘭。

    花盆落地,“啪”的一聲,四分五裂。

    她嚇了一跳,抓著他臂膀的手,停了下來。

    何方則扔掉了香煙和打火機,改而抱起了她。

    她掙紮了幾下,就安靜了下來,任由他抱著自己進了房間,輕輕放回在了枕上。

    何方則替她重新蓋好被子,柔聲道:“睡吧。”

    他離開了床,重新躺回到了床前的地上。

    過了一會兒,何方則的耳畔,傳來她的聲音。

    她說:“何方則,我和那個追求我的英國人沒有發生過任何的關係。我隻有過你一個男人。你不能冤枉我。”

    她的聲音沉悶,仿佛帶了點鼻音。

    何方則閉了閉目,說:“我知道了。”

    馮令美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模模糊糊的影子,眼睛慢慢地熱了。

    “何方則,以前那個孩子,我也不是故意流掉的。是我當時太生氣了,不小心。”

    何方則沉默了片刻,說:“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你。”

    “我的公司要關了,我很快就要出國去了。以後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很快大約就要打仗了,你的決定是對的。希望你日後一切安好。”

    沉默了許久,昏暗中,馮令美聽到他這麽回答自己。

    眼睛又酸又辣。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馮令美悄悄用被角擦了下,想忍回去。眼淚卻越來越多。

    她控製不住自己...。翻了個身,用被子將頭蒙住,哽咽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爬上了床,趴在她的身後哄她,試圖將被子拉開。

    她攥得更緊,死死地壓住,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更厲害了。

    “小八,你別哭,別哭了……”

    男人反複地哄她,聲音聽起來,焦慮無比。

    馮令美一下撩開被頭,翻身坐了起來,胳膊抱住他的脖頸,張開嘴,牙齒就狠狠地咬住了他的一側肩膀。

    男人定住了,一動不動。

    馮令美狠狠地咬他,死死咬住,直到感到嘴裏仿佛帶出了一絲鹹腥的味道,這才終於鬆齒。摟住他脖頸的兩條胳膊,卻沒有放開,用力地捶打他,在他身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何方則,你這個沒良心的騙子。你以前說會聽我的話,對我好一輩子的。你就是這樣對我好的?”

    她打了他片刻,停了下來,臉壓在他的肩上,壓抑地嗚咽著,罵,質問。

    男人始終沒有動,任由她打著自己,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你那一年調去北方,我去找你。有一天我經過一個村莊,那裏的人說,他們當年地裏的莊稼長得特別好。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那裏就是過去的戰場。”

    “無數的人,被機槍和榴霰彈碾成了齏粉。他們全都成了地裏最好的肥料!”

    “何方則,我不想讓你也變成炮灰!我老早就讓你脫下這身皮了!中國四萬萬人,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我卻隻有你一個人!你為什麽就是不肯聽我的話?”

    馮令美哭倒在了他的身上,肩膀抽得厲害。

    房間裏靜默了下去,隻有女人的低低抽泣之聲,不停地回旋在耳邊。

    何方則的肩膀動了一下。

    “國事至此,誰人無罪。”

    終於,他說道,聲音壓抑無比。

    “我是個軍人,我無法置身事外,和你一走了之。”

    “小八,我辜負了你,我對不起你。你還年輕,出國後,找個穩妥的人……”

    “何方則,你這個混蛋——”

    馮令美一下將他推倒在了枕上,撲了上去。

    “我給你生孩子。你看在孩子的麵上,和我一起走。”

    “求求你了。”

    她胡亂地解他的衣服,抽他的皮帶,嗚咽著,哀哀地祈求,帶著淚的親吻,不停地落在他的臉上,又抓住他的手,壓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讓你摸,你想怎麽摸就怎麽摸。你以前不是很喜歡的嗎?何方則,你親我……”

    何方則被她壓在下麵,渾身僵硬,眼角泛紅。

    “小八,對不起。”

    “你別這樣……”

    終於,他艱難地將自己的手抽離了那片花兒一樣的漂亮胸脯,抱住正在向自己索憐的她,放回在了床上。

    他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下了床。

    沒有勇氣,再去麵對她的眼淚和柔情。

    他是如此地深愛著這個女人。

    多年之前,在他還是個卑微的窮小子的時候,看到她穿著洋裝騎馬而來的第一眼起,他就再也無法忘掉她的模樣了。

    再多停留片刻,他恐怕就要拋開一切,跪倒在她的裙下了。

    馮令美望著男人離了自己而去的無情背影,說了一聲“何方則,我恨你。”隨即捂臉,失聲痛哭。

    何方則閉了閉目,慢慢地打開了門。

    他的手定住了。

    門外,站著他的母親。

    ……

    孟蘭亭早就被馮令美房間裏隨後又發出的陣陣動靜給驚了起來。

    隔著兩扇門,中間還有一道走廊,聽得自然不是很清楚,但隱隱...約約,能聽出來,是他夫婦起了爭吵。

    馮令美的聲音越來越大,到了後來,還夾雜了一陣隱隱的哭聲。

    孟蘭亭下了床,靠在自己臥室的門後聽了一會兒,有點擔心。

    想出去看看,又怕不合適。

    正猶豫不決,門外仿佛有人經過。她忍不住,悄悄開了門,看到竟是何母從她的臥室裏出來經過,停在了斜對麵的那扇房間門前。

    天光微亮,朦朧而黯淡的晨曦裏,何方則看到自己的母親站在門外,身影凝固,仿佛一尊塑像。

    也不知道她是幾時出來的,站這裏多久了。

    “娘!”

    他吃了一驚。

    床上的馮令美立刻停止了哭泣,拉好身上淩亂的衣服,正要從床上下來。

    “啪”的一聲,何母抬手,狠狠地打了何方則一個耳光,隨即推開兒子,慢慢地走進了房間,凝視著馮令美,一語不發。

    “娘,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馮令美的眼睛還紅腫著,慌忙擦去眼淚,正要走過來,何母叫了她一聲。

    “孩子,我兒子對不起你……”

    她的聲音顫抖,眼淚流了下來。

    “我一輩子都在鄉下,不知道什麽國事,但也知道,現在日本人要打過來了。我兒子是當兵的,他要打日本人,我沒法阻攔。他耽誤了你,我替他給你賠罪。”

    “求你不要怪他。他也是沒辦法。”

    何母朝著馮令美,跪了下去。

    孟蘭亭站在門口,呆住了。

    馮令美顯然也是驚呆了,突然反應了過來,叫了聲“娘”,上前扶起何母,又撲到了她的懷裏,傷心地哭了起來。

    孟蘭亭沒有再看下去了。

    她退了回來,關了門,躺回到床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天亮之後,她起了床,打開門,走廊裏光線明亮,空蕩蕩的,馮令美房間的門也靜靜地閉著。

    仿佛天亮前的那一幕,就沒發生過一樣。

    何母已經被何方則送走了。

    馮令美也不見了。

    孟蘭亭下去,吃了早飯,回到房間,站在陽台上,眺望著南京的方向,大約八點多的時候,看到何方則的車開了回來,停在了馮公館門前的那株梧桐樹下。

    何方則下來,打開了後車門。

    馮令美從車裏下來,和他相對立了片刻。

    兩人仿佛都沒說話。

    她很快轉身,走進了大門。

    何方則站在那裏,慢慢地轉頭,看著她的背影走了進去,消失在了門口,獨自默默地又站了片刻,終於也轉身,上了車。

    汽車走了。

    門口的地上,隻剩幾片隨風飄落的梧桐樹葉。

    綠裏斑駁著提早到來的秋日黃,寂寥無比。

    孟蘭亭看見馮令美穿過庭院走了進來,怕被她看到自己就在陽台上,急忙轉身,回了房間。

    接下來的兩天,孟蘭亭處置著出國前的事,也沒怎麽遇到馮令美。

    隔日,馮恪之今夜應該回來了。

    她遲疑了下,中午的時候,打了個電話到南京。

    這兩天,馮恪之都沒有給她打過電話。

    阿紅接起了電話,說九公子這兩天很忙,中午還有應酬,剛去了姐夫那裏。

    孟蘭亭叫她轉告馮恪之,自己先回新房那邊,讓他回來,不必特意再去公館接自己。

    她掛了電話,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馮令美來送她。

    她的神色看起來和平常已經沒什麽兩樣了。

    送她到了門口時,忽然說:“蘭亭,我們到時要在香港機場匯合了。”

    孟蘭亭...一愣。

    “我也要走了。和你們一道去美國,往後開始新的生活。”

    她麵容美麗,語氣輕鬆。

    陽光明媚。曬在沒有陽傘遮擋的光裸的胳膊上,孟蘭亭卻感到涼汪汪的。

    這不是夏天的陽光。

    她幽幽地覺的。

    ……

    馮恪之從幾個姐夫替自己辦的踐行酒宴上回來,最後辭別過父親,坐火車,回到上海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下了火車,他去了憲兵司令部,去辦最後一個交接手續。

    到達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楊文昌和張奎發都還在辦公室裏等著他。見他到來,將早已準備好的文件呈上。

    馮恪之簽了個名,丟下筆,轉身要走,楊文昌和張奎發對望一眼,急忙攔住,陪笑道:“馮公子,你這一走,下次不知道哪天才回。從前多蒙照應,十分感激,特意在大順發備了酒水,馮公子賞臉,去喝一杯?”

    馮恪之一笑:“二位心意我領了,酒席就算了。祝二位往後心想事成,節節高升。”

    他轉身開門,腳步一頓,停住了。

    門外,站滿了憲兵隊員,不知何時過來。許多人的手裏拿著酒瓶子,無數雙眼睛,都在看著他。

    馬六上來,朝他敬了個禮,高聲道:“馮長官,你這就走了,兄弟們都很不舍!聽說你今天回來,早早都在等著了!你要是看得起我們,把我們當兄弟,晚上這一頓酒,就不要推辭!”

    “馮長官!”

    身後的人,跟著齊齊高喊,喊聲震耳欲聾。(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