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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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恪之喝了許多的酒。
這輩子,他從沒喝過這麽多的酒, 也從沒有像今夜這樣, 喝酒的感覺是如此的淋漓。
他打了個電話給孟蘭亭, 告訴她自己在憲兵司令部喝酒,要是喝醉了, 就睡在那裏不回來, 讓她不要等自己,早些睡, 隨後掛了電話。
他和憲兵團的人,一直喝到了將近半夜。
他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原來竟如此的好,為什麽就是醉不倒。
他看著爛醉如泥的楊文昌和張奎發先後滑倒在了桌下, 馬六和憲兵們也都開始東倒西歪。有的趴在桌上,有的靠在牆角, 有的幹脆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他雙眼通紅, 獨自一人坐在桌邊,繼續自斟自飲, 一杯一杯,直到喝完了最後一杯酒,站了起來。
他的身體晃了下,隨即站定,轉身, 邁步, 跨過一個趴在門檻上醉睡過去的憲兵, 走了出去。
司令部塔樓頂的探照燈放射出雪白的光束, 不停地掠過漆黑的地麵,將一切都照得雪亮,黑暗仿佛沒有了絲毫的遁形之處。
他穿過大院,上了自己的車,發動汽車,衛兵打開大門,他開了出去。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烏雲時而遮月,時而遊走,風呼呼地吹,車道兩旁的田野黑漆漆的,看不到半個人影。
極其平常的一個夏夜,和平日沒有任何的區別。
車快開出龍華去往市裏的那段郊野路時,輪胎在地麵的一個坑裏猛地跳了一下。
“嘎吱”一聲。
馮恪之踩下刹車,人從車裏奔了下來,朝著野地嘔了出來。
他吐了晚上喝下去的還留在胃裏的所有酒水,又開始嘔起苦水。
終於吐光了胃裏所有的東西,再沒什麽可吐的了。
他看了眼手表,淩晨了。
那座房子裏,有個剛嫁給自己才半個月的女孩兒。
他扯開衣領,站在路邊,閉目吹風了片刻,回到車上,繼續朝前開去。
淩晨一點鍾,他終於回了。
他停了車,望著車道盡頭那座沉浸在夜色裏的房子,坐了許久,又發動汽車,掉頭離開。
街道空蕩蕩的。
昏黃色的路燈下,坐了一個拉夜車的黃包車夫,臉上壓著帽子,正在打盹。聽到汽車開過來的聲音,懶洋洋地掀開帽簷,瞥了一眼,又壓了回去,繼續打盹。
馮恪之漫無目的地遊蕩在上海縱橫交錯的街道之上,最後遊蕩到了通往閘北駐軍營房的那個路口。
他停了下來,望著前方遠處那片漆黑的夜空,望了許久,再次掉頭。
喝下的那些酒的後勁,開始在胸中翻湧。馮恪之感到頭痛欲裂,眼前的視線,仿佛也變得模糊了起來。
經過附近錦江飯店的門口,他停車下去,踩著虛浮的腳步,走了進去,從點頭哈腰的前台手中拿了鑰匙,上去。
前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之後,急忙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馮恪之進了房間,連門都沒關好,人就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他仿佛睡了過去,又仿佛還醒著,隻是人漂浮在了半空。
半睡半醒之間,漸漸地,他做起了夢。
他夢見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飄洋過海,在哈德遜西岸的烈日下揮灑汗水,忍受著嚴苛到近乎變態的教官的非人折磨和屈辱。一切,都隻是為了不負胸膛裏那顆以熱血供養的跳動著的心。
他又夢見自己站在了一條鋪著青石板的雨巷。一個女孩兒撐著傘,漸漸地離他而去。
大雨瓢潑而下,潮濕了他的心,他的腳步卻仿佛被定在了地上,無論如何努力,竟也無法向她靠近一步。
睡夢裏,馮恪之的雙眉...也不安地皺了起來。
忽然,仿佛有一雙光滑的手,帶著雨水的涼意,輕輕地撫過他的臉。
“蘭亭!”
馮恪之猛地睜開眼睛。
他仰躺著的床邊,多了一個女子。
她垂散著一頭卷發,玲瓏身子之上,鬆鬆地裹了件薄軟的真絲鑲蕾絲睡袍,腰間隻用衣帶鬆鬆地打了個結,睡衣長度隻到膝,露出兩截白皙光滑的小腿,人看起來,仿佛剛從床上下來,嬌麗穠桃。
她坐在床邊,正傾身靠來,伸向他的那隻手裏,握了一塊浸濕了的雪白的洋毛巾。她正替他擦去麵龐和脖頸上的汗水,動作溫柔無比。
見他忽然睜開眼睛,她的唇邊露出笑容,低聲說:“小九爺,你醒了?你口渴吧?我剛給你準備了蜂蜜水,醒酒喝一口,你會舒服點的。知道你不愛吃甜的,隻加了些許。”
她有一張嬌美的臉,甜蜜的聲音,是很多男人的夢中情人。
見馮恪之看著自己,沒有反應,她放下了洋毛巾,起身,將蜂蜜水端了過來,凝視著他,雙手遞送到了他的麵前。
昏暗的壁燈光裏,伸過來的兩段露在袖外的胳膊,在燈下仿佛鍍上了一層鮮白的光。
馮恪之沒有接,慢慢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看了眼四周,翻身下床,朝著門口走去。
走了幾步,他踉蹌了一下。
女子急忙放下水,追上去,一把扶住了他。
“小九爺,你酒還沒醒,你去哪裏?”
馮恪之停住腳步,轉過頭,布著血絲的眼睛並沒有看她。視線落在了她扶在自己胳膊的那雙手上。
女子慢慢地鬆開,縮回了手。
“鍾小情,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馮恪之終於開口,嗓音有點幹啞,語氣卻是不辯喜怒。
鍾小姐低聲說:“邊上不是我以前經常唱歌的地方嗎?小九爺你替我在這裏包過一個長年房,現在還沒取消。有時我會過來住。我今晚就住在這裏的……”
馮恪之的頭仿佛痛得厲害,抬手揉額頭,閉了閉目,睜開。
“我叫人送給你的支票,收到了吧?”
鍾小情點了點頭。急忙轉身,從放在一旁的包裏拿了一個信封,遞了過來。
“小九爺,我不想再要你的錢了……”
她咬了咬唇。
“我喜歡你。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你放心,我不會出現在你太太的麵前。我隻求往後,小九爺你還能記得我,偶爾來看下我。無論為你做什麽,我都心甘情願……”
她仰麵凝視著他,眼圈慢慢地紅了,泫然欲泣。
“把錢收好吧,最後一次了。”
馮恪之隻說了一句,轉身,繼續朝外走去。
鍾小情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眼淚流了出來,追了幾步上去,哽咽道:“小九爺,認識你這麽久了,你就沒有半點喜歡過我嗎?”
馮恪之已經走到門邊,停住腳步,回過頭。
“鍾小情,喜歡的女人,我馮恪之會娶回家,懂了嗎?”
他頓了一頓。
“明天搬出去吧。這裏的包房取消了。”
他扶著門,走了出去。
……
淩晨三點多。
孟蘭亭睡不著。
馮恪之這個點還沒回,那麽應該就是像他前半夜的電話裏說的那樣,和憲兵團的人喝醉了酒,睡在了那裏。
她不止一次地想打個電話過去確證下,好求個放心,但想到這幾天他少聯係自己的反常,又有些不敢,唯恐追過去的電話會惹出他的厭煩。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裏盼著天快些亮。
但這夜卻是如此漫長,分...分鍾鍾,都如同煎熬。
她感到身上汗津津的,燥熱無比,爬了起來,想倒杯水喝,發現水沒了。
她端起杯子,出了房間,來到樓下,從廚房裏倒水出來,正要上去,無意轉頭,借著花園夜照燈透入窗戶的一縷光線,影影綽綽,看到客廳的一張沙發上,似乎躺了一個人。
影子黑乎乎的,一動不動。
起先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很快就認了出來,那人就是馮恪之。
她驚訝無比,快步走了過去。
馮恪之就仰在沙發上,仿佛睡了過去。
靠得近些,孟蘭亭就聞到了他呼吸裏的一股濃重酒氣。
顯然,他是喝醉酒了。
孟蘭亭急忙放下水杯,俯身下去,輕輕拍他的臉,低聲叫他。
馮恪之動了一下,仿佛醒了過來。
“蘭亭……我口渴……”
孟蘭亭聽到他低低地咕噥了一聲,嗓音嘶啞。急忙扶起他,端來自己剛才倒過來的那杯溫水,送到了他的嘴邊。
他大概真的是口渴了。咕咚咕咚,幾大口就喝完了杯子裏的水。
“我還要喝……”
“馬上。”
孟蘭亭拿回杯子,回到廚房,又倒了滿滿一杯,再次送到他的嘴邊。
他再次喝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孟蘭亭又是心疼,又有點生氣,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額頭,低聲埋怨:“醉得這麽厲害,你還回來幹什麽?回來也不上去,在這裏睡了?”
“離天亮也沒幾個鍾頭了,我不想吵醒你。”
他閉著眼睛,悶悶地說。
孟蘭亭一頓。
“走吧,回房間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她柔聲道。
他不動。
她要伸手去扶他起來的時候,一雙臂膀伸了過來,圈住了她的腰。
她跌下去,身上一重,被壓在了他和沙發的之間。
他的呼吸裏滿是酒的氣味,胡亂地和她親熱,毫無章法,力道越來越大,甚至似乎帶了點狠勁。臉埋在她胸前時,咬痛了她。
她抱住他的腦袋,發出一道不適的低低嚶嚀之聲:“疼——”
他停了下來,臉埋著,一動不動,仿佛睡了過去。
孟蘭亭知他是醉了。定了定神,正要再勸他回房,聽到耳畔傳來一道暗啞的聲音。
“蘭亭……我要你發誓,一輩子喜歡我,跟著我……”
孟蘭亭的心怦怦地跳,還沒來得及回他的酒後瘋話,突然,窗外東北方向,不知是某個具體方位的遠處,傳來了一聲沉悶的轟然之聲。
仿佛是什麽爆炸了一樣。
應該是極遠的距離了。但那種聲音,在這寂靜的深夜,還是傳到了這座房子之中。
馮恪之頓了一下,突然,放開了孟蘭亭,從她身上翻身而下,奔到了窗前。
孟蘭亭定了定神,爬了起來,跟過去,被看到的一幕驚住了。
閘北那個方向的漆黑夜空裏,忽然像是綻開了禮花,空中劃出了一道道的火線,最後落到地平線的黑暗之中。
距離太遠了,看不見什麽落地之後的火光。
但那種沉悶的爆炸之聲,開始持續不斷地傳來。
馮恪之神色立刻變得凝重,迅速轉身,開了客廳的燈,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
沒有接通。
他又換了一個號碼。
在換到第三個號的時候,終於接通了。
那頭的人,仿佛吼著說了句什麽。
他“砰”的掛了電話,臉色極是難看。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孟蘭亭的心裏,湧出了...一陣不祥之感,問他。
“日陸戰隊突襲閘北了。我去看看!”
他說完,轉身就往外疾步而去。
孟蘭亭立在那裏,看著他疾奔而去的背影,驚呆。
馮恪之奔到了客廳門口,突然又硬生生地停住腳步,轉頭看了她一眼,快步走了回來,握住了她的胳膊,放緩了語氣。
“蘭亭,你別怕,這裏是安全的。但你要留在家裏,沒我的話,哪裏也不要去。我會派人回來保護你的。”
老閆和馮媽等人,也從睡夢中被遠處傳來的異響給驚醒了,睡眼惺忪地跑了出來。
“你們陪著少奶奶!”
馮恪之朝老閆和馮媽喝了一聲,轉身出了客廳。
孟蘭亭追到了庭院裏,看見汽車駛出大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