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買了一批舊書，周六早上，盧青就早起去學校，和陳原一起將書籍歸類，小小的圖書室內，多數時候都是他們翻動書本的聲音。

    他們太過認真，門外傳來腳步聲，他們都沒有聽到。圖書室的門沒有關，那人就站在門口處凝視著他們。

    直到陳原感覺身體酸疼站起來活動筋骨時，才於不經意間發現站在門口處的那人，他和那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觸一會兒，完全不認識那人，他便低低地喊：“盧青、盧青？”

    盧青先是抬頭看他，才順著他的目光往門口處看，然後她微微皺起眉頭，從地上站起來，走向門口。

    “天冬哥，你怎麽來了？”盧青沒想到，盧天冬會到學校來找自己。不，她是沒想到盧天冬會來找自己。

    “我去你家裏找你，你哥說你來學校了。”

    “嗯，我和陳原老師在整理這些書籍，給孩子們用的，所以就過來了，天冬哥，你找我有事？”

    “是有點事，不過你現在在忙……”

    “很快就忙好了，也就幾本書了，你稍微等我兩分鍾就好。”

    “好。”

    盧天冬繼續站在門口處，麵上的表情說不上悲傷、也說不上冷漠，當然也沒有歡喜或者激動。

    盧青和陳原相視一眼，兩個人繼續將最後幾本書整齊放到書架上，沒到五分鍾，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陳原的房間在隔壁，盧青說：“我過去你那裏洗一下手。”

    “你去吧，我留在這裏，再檢查檢查。”

    盧青點點頭，就去隔壁洗手，出來的時候，她正好聽到盧天冬和陳原在說話，但他們似乎已經說完了，所以她沒聽清楚他們具體說了什麽。

    “我們到乒乓球台那邊說吧？”盧青提議道。

    盧天冬點點頭。他們兩個往乒乓球台那邊走的時候，陳原也跟了上來。盧天冬對盧青解釋道：“我邀請了陳原老師一起來。”

    盧青“哦”了聲，表示知道。

    到了乒乓球台邊，盧青和陳原相繼跳到台上坐下，盧天冬則沒有，他站在草地上，今日有霧，顯得日光很弱。

    盧青和陳原已經做好準備了，但盧天冬卻久久沒有說話，就好像那日光許久許久都穿不透濃霧而來，盧青和陳原隻好耐心地等著。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靠著乒乓球台站著的盧天冬才開口：“我的事情，你們知道嗎？”

    盧青和陳原同時搖頭，態度稍顯冷漠。盧天冬這樣問話，就足夠讓人鄙夷的，誰沒事就全部拿時間去關注他了？盧青覺得十分好笑，不懂受過高等教育的他，是如何有這種認知的。

    盧天冬沒有看他們，而是看著地麵，偶爾抬腳撥弄著地上的青草，又開始沉默了。

    盧青早上沒吃早飯，餓得有些心慌，她不想再這樣平白無故地耗費時間下去了。

    “天冬哥，你沒有錢，是因為談了個城裏的女朋友嗎？”她直接開門見山地問。

    盧天冬猝然抬頭看她，幾秒後才說：“這件事，你知道了？”

    “嗯，天夏跟我說過一點，但不多。”

    又是很長時間過去，盧天冬才繼續說：“嗯，她家是城裏的，家裏做點小生意，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但也算是要什麽有什麽的生活水平。”

    “我呢，我隻是一個來自山區的偏遠農村的人而已，家裏窮沒有錢。也許相對於我們這邊的同齡人來說，我讀了大學，算是個出眾的人了，但是在城市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算什麽，能力和長相都很普通，她願意和我談戀愛，我都覺得自己上輩子積了福了。”

    盧天冬不再沉默，這些事情一旦打開缺口，他就停不下來了，繼續說著。

    “她不喜歡我的出身，我一直都知道的，但出身是我無法改變的事情。”

    “所以，你選擇了和家裏斷開聯係？如果可以的話，你會選擇一輩子不回家了？那個女孩給你的愛情，在你心裏，就好像上天的恩賜，為了這份恩賜，你連親情也不要了？”盧青問道。

    “我也不想這樣的，可如果我選擇回家，她就不喜歡我了。她的朋友們都看不起我，認為我是鳳凰男，配不上她，是貪圖她家的房子去的。她希望我和家裏斷了聯係，這樣她才有安全感，她怕我會花她家裏的錢來養我家裏的人，你知道的，我家裏很窮，她有這樣的擔憂，是很正常的不是嗎？”

    “我知道天夏生病的時候，就想來看看他的，他是我的弟弟，我比任何人都要重視他。而且，如你們大家所說，我上大學的事，他給予了我最多的支持，這份恩情我一直記在心裏。”

    “可是我的女朋友她不同意啊，她甚至對我說：‘你父母跟你要錢你就給？是不是你的錢給完了，還得讓我也給錢？你弟弟的病一直不好，你就得一直給錢，你這簡直就是標準的鳳凰男，你拿什麽娶我呢？這樣的你讓我覺得自己如果未來嫁給你，生活很難得到保障。你既然這麽愛你的家人，那你一輩子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好了。’”

    盧天冬抓了兩下頭發，原地跺了兩下腳，可以想見，女朋友對他說這番話時，他內心有多煎熬。

    “為什麽我們農村長大的孩子，在外麵奮鬥，將掙到的錢給家裏人用，就是鳳凰男？一旦和女人說自己要照顧父母，說父母供我們上學不容易，就得被定義為鳳凰男？事實上，農村出生的孩子上大學，的確就是父母親人掏空了家底去供的啊，我們畢業後給家裏人錢，不是應該的嗎？可是為什麽外界對我們這麽苛刻、殘忍？”

    盧天冬忽然變得像一隻發狂的野獸，眼眶都紅了，呼吸也變得粗重了。

    他起初不斷踩著地上的青草，片刻後抬眸定定地看著盧青和陳原，似乎想要從他們這裏得到一個答案。

    “你們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嗎？如果你們處在我的位子上，你們會怎麽做？我這麽做，做錯了嗎？”盧天冬問道，他眸中滿是不甘的情緒，渴求著能夠有個人理解自己，站在自己身邊，支持自己的選擇。

    可是陳原和盧青都搖了搖頭，異口同聲地道：“我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無法讚同你的選擇。”

    盧天冬幾乎是脫口問道：“為什麽？”他尤其盯著盧青的眼睛問：“你和我一樣，都是讀了大學出來的，你之前也在城市裏待過，你怎麽能夠不讚同我的選擇？你難道沒有麵臨過這樣的選擇嗎？”

    盧青搖頭說：“我沒有麵臨過這樣的選擇。你之所以會麵臨親情和愛情之間的選擇，是因為你選擇了一個不合適自己的人。還有一點是，你完全否定了自己在愛情中的價值。我不認為，出身高低可以決定兩個人在愛情裏的價值，你身上總有那個女孩可取的優點，那個女孩才會選擇和你在一起，但是在你心目中，你覺得自己很不如人，那個女孩和你在一起，她成了犧牲者，這麽想的你，就也想著要為她犧牲掉自己的親情。可你這樣做，並不是高尚、也不是犧牲，而是無情無義。”

    她的這個回答，似乎完全不在盧天冬的意料之內，他不可思議地看著盧青，辯解道：“可是，當我說自己要贍養父母的時候，不隻一個女孩子認為我是鳳凰男啊，你知道當我聽到這三個字時候的感受嗎？”

    “天冬哥，剛才我和陳原老師，都已經表示過了，我們能夠理解你的感受，可你去尋找過你糟糕感受的源頭嗎？世界上貧窮的人那麽多、寒門學子也不少，難道每個人最終的選擇，都和你一樣，為了留在城市裏、為了城市裏的女朋友，而拋棄供你上學、給你生命的家人嗎？”

    盧青勾唇冷笑了一下，繼續說：“我和我爸媽的關係不好，我挺不喜歡他們的，可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想過徹底和他們斷絕關係。我媽很凶，她喊我一聲，我都覺得像地震一樣，讓我心驚膽戰，可我知道她一定程度上還是愛我的，比如說她如果知道我這麽形容她，她肯定會很傷心。”

    她看著盧天冬的時候，陳原就看著她，朝陽漸漸升高了，濃霧也漸漸少去。

    “不！你的情況，和我不一樣！女孩子可以出身差一點，找個有錢人嫁了，就能甩掉貧窮的家境了，可是男人不一樣。”

    “天冬哥，我覺得你還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這種時候，我們說再多都沒有用，倒不如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也許某天你忽然就想明白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啊，你就是覺得我的做法不對，可我已經告訴你，我為什麽這麽做了。這樣做，我比任何人都難過，可是社會就是這個樣子，即便我不和現在的女朋友在一起，別的女人在看到我供家裏人吃喝時，她們也會這麽說的。我的意思是說，不隻一個女人會將我當成鳳凰男看待，一旦我和家裏保持緊密聯係的話。”

    “你這話是有道理的，的確有不少女人會這樣想，但，天冬哥，難道全部的女人都這麽想嗎？全部的女人都沒有爸媽要贍養嗎？全部的女人都在城裏長大的嗎？全部的女人都不能和你有出身上的感同身受嗎？還是——從根本上來說，你的追求就不一樣？”

    麵對盧青一疊聲的質問，盧天冬滿臉訝然，山間的白霧又散了好多，太陽越升越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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