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大結局:各自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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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下午時分,校長帶著學校其他老師,過來探望陳原了。校長還給陳原帶了他的部分行李來,行李就是用陳原那個大大的雙肩包裝的。每位老師也都帶了自己的心意過來,多以水果和慰問為主。待了半個小時,他們便都離開了,盧青則留了下來。
她記得校長昨天下午說,已經通知了陳原的父母過來,不曉得他的父母會什麽時候過來,她也沒問。
這次的病房,就隻有陳原一個人,縣城裏住院的人並不會經常很多。因此老師們離開之後,便隻剩下他們兩個了,陳原靠坐在病床上,盧青就坐在他旁邊的病床上。
“下個月就是端午節了,還記得去年你在我們家過的端午節嗎?”
“記得,也記得你描述中的小時候的你和你哥。”
“暑假你就留在這邊吧,我們一起過六月六、過七月半,再然後就是八月十五……這樣認真說起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好像每個月我們這邊都有節日。”她低頭一笑,可房中凝重的氛圍依然如故,沒有一絲絲被融化掉。
陳原看著她,她就看著自己的鞋尖,陳原沒有回應她的“邀請”。
過了好久,盧青再次開口:“陳原,和你說句心裏話吧,去年我剛到仁等小學教書時,一心隻想著把債務還完了,哥哥的傷好了,我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我那時候覺得這邊的環境很糟糕,各家從牛圈裏出來的糞都會堆在牆頭,天氣稍熱的時候,就會有很多很多蚊子,那些蚊子在你周身飛來飛去的,很惡心。還有八月下旬,要去地裏收苞穀和黃豆,裏麵的高腳蚊很多,那個季節又是黔南最熱的季節,汗水浸過蚊子咬出來的包、苞穀葉劃出來的傷口,那滋味又疼又辣又癢。還有誰家女人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會走遍寨子的每一條路,在路上罵人,什麽髒話、難聽話都有,夏天的時候,蚊子嗡嗡嗡的聲音和路上女人難聽的罵聲交織在一起……”
盧青說著說著,就忽然抬起臉頰,向上看著天花板,不想讓自己掉眼淚。
“說起來你可能會覺得好笑,我竟然幻想過和你一起到別處生活,因為我覺得你遲早都會離開仁等小學的,你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邊,所以我才那樣想著,雖然我也不曉得別處是什麽地方。不過現在我曉得了,我永遠沒有那個機會了。”
她仍舊看著天花板,仰著長長的脖子。她看著天花板的時候,陳原就看著她。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盧青,一定要離開仁等小學不可嗎?這個問題我之前問過……其實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理想生活的權利,你去別處追求理想生活,並沒有什麽錯,那你、你就把我剛才這個問題給遺忘了吧?”
盧青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終於不再看向天花板,轉而看向對麵的陳原了。
“我的理想生活是什麽呢?陳原,以前我不曉得,為什麽清明節要去山裏找香藤做香藤粑,那麽麻煩辛苦,後來我才曉得,如果有一個人盼著吃的話,你是會心甘情願上山去找香藤的。清明節我哥會盼著吃香藤粑,所以我媽再辛苦也願意做。我並不怎麽喜歡吃香藤粑,但是我和我哥感情好,能和他一起去山上找香藤我覺得很開心。再說說去年,因為你沒自己包過粽粑、沒在灶門口守著粽粑熟,我覺得帶著這樣的你,一起包粽粑、煮粽粑,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以前不覺得有什麽好的事情,因為你的參與,反而讓我覺得很好。”
盧青又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目光更加清明地看著陳原,她吸了一口氣,說道:“如果你依舊在仁等小學,我就會覺得繼續待在仁等小學,也是很好的事情。是你讓我發現了家鄉很多節日、食物、人們的美好,也是你讓我曉得,很多事情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待,我的家鄉並不是隻有我說的那些糟糕,還有很多美好,這一年我都有在發現……我都有在發現……”
她捂著臉,哭出了聲音。
“盧青盧青盧青!”陳原著急地喊她的名字,可喊完之後,一陣無力感重重地襲來,他癱軟了一般靠坐在病床上,蒼白著嘴唇,再說不出一個字。
盧青終於止住了哭聲,眼睛又像來時一樣紅腫起來了,她抹掉滿臉的淚水,對著陳原笑了一下,說:“我的家鄉你都了解過了,你應該想想什麽時候帶我過去了解一下你的家鄉。”
陳原傾身過去,拉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床邊坐下,然後抬手親自給她抹去臉上的淚痕。
他輕聲說道:“嗯,等你到了我的家鄉,我們可以在湘江河邊走一走,或者去紅軍山吹吹風,然後在山腳吃點小豆腐……”
越說到後麵,他的聲音越小,直到後麵都快要聽不見了。但是隨後,他像是想到什麽,聲音徒然拔高不少:“我忽然想起來,我們那邊的酒文化也很濃,我們那邊的人都是不拘小節的,喝酒就跟當地人的性格一樣,豪爽而熱情。”
“以前和你相處,我還以為你們那兒不怎麽喝酒的,原來我們都一樣啊。你快跟我說說其他的。”
“好,跟你說。”
“其實你帶我親自過去領略最好。”
“好,我盡量。”
陳原給她說了一些家鄉的事情,還說了一些他小時候的趣事,盧青這才曉得,在確診之前,他也和別的男生一樣愛玩愛鬧,也有任性的時候,但盧青記得十分清楚,自從他到仁等小學之後,他從未對她發過任何脾氣,反倒是她一直在發脾氣,他一直在包容她,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好的人呢?
日頭越見偏西,時間已經不早了,陳原看了眼窗外,心裏想著也許爸媽很快就會過來了吧?為什麽忽然覺得……自己和盧青好像還有很多很多話沒有說呢?
盧青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拉著他的手輕聲問:“陳原,如果你的病能夠治好——我是說如果啊,如果能夠治好,你會回城市裏去生活嗎?還是將餘生都奉獻在山區的講台上?”
“會是後者啊,我沒有想過要回去,也沒想過能夠回去。盧青,我……”
“這件事不要再說,我懂你的意思。”
陳原沉思片刻,鄭重道:“盧青,你是自由的,我不會因為自己的選擇,而強迫你也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明白。你此生隻對自己固執,卻舍不得對別人提出任何要求。對了,我之前還給你的糖,還在嗎?我可不可以要回來?”
“在我辦公桌的抽屜裏,你回學校的時候去拿吧,那些糖本來就是給你的,但我擔心過期了。”
“不會過期的。”
六點半左右,陳原的父母到了,這是盧青第一次見他的家人,他們都是非常和藹的人。他的媽媽一個字不說,就先緊緊地抱住了他,他的爸爸在旁邊看著,紅了眼眶。
盧青不敢出聲打擾,就安安靜靜地站到一邊。陳原的媽媽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她最終往盧青這邊看了一眼,問道:“這是你朋友嗎?”
“阿姨你好,我叫盧青,我和陳原老師一樣,在仁等小學教書。”
“好,謝謝你在我們到來之前照顧陳原。”陳原媽媽說完,又轉過身去撫摸陳原清瘦的臉。
他們決定明天早上回去,帶著陳原回去。在盧青麵前,他們並沒有隱瞞自己的想法。當天晚上,他們在醫院附近的賓館住下,盧青則留在病房裏陪伴陳原。
他們各自睡在一張病床上,兩張床距離很近,兩個人若是同時伸手,是可以抓到對方的手的。
夜已經很深了,病房裏靜悄悄的,燈也關了,盧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天花板,隻隱約看見輪廓。
“你說如果學生們問起你怎麽不來教書了,我該怎麽告訴他們呢?”
一陣沉默過後,陳原道:“就說我轉到別的學校去了。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可能不習慣,但時間在走,他們總還是會往前走的,久而久之,他們就習慣了。”
“嗯,就是不知道這個‘久而久之’是多久,幾天?幾年?還是幾十年。”
長久的沉默過後,陳原扭頭於黑夜裏看著她:“回學校之後,記得去我抽屜裏拿走屬於你的糖。”
她的眼淚又出來了,淚水從眼角滑落,落入鬢角。
她說:“好的。”
第二天一早,陳原的父母就來帶他走了,她和他們一起去的火車站,下了車之後,盧青站在身後,隻見陳原走路看起來有些艱難,醫生說過,這病到後期的時候,會渾身酸疼難忍。
他們拿著票,緩慢地進站去了,盧青再不能往前,隻能待在原地,看著他在母親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遠,他的父親則負責拿行李。
天空陰沉沉的,時間還很早,太陽還未升起。他就要進站了,忽然之間盧青淚流滿麵,她往前衝了幾步,大聲喊著:“陳原!”
陳原停下腳步,幾秒鍾後,他母親鬆開了他的胳膊,他轉過身一步一步朝盧青走來。
“我們擁抱一下再分別好嗎?”盧青流著眼淚,笑著對他說道。
陳原張開雙臂,將她抱進懷裏,盧青也緊緊地抱著他,將臉埋進他的肩窩裏,她纖瘦的身體在劇烈顫抖著,那是她在極力隱忍著,不哭泣。
“盧青,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你來學校,見我坐在乒乓球台上看書?我當時看的是《我們仨》,如果以後你還聽到我的消息,那是我回家了。我隻是回家了,你不要哭,好嗎?”
盧青哽咽著,在他懷裏用力點頭,帶著厚重的鼻音說:“好。”
時間在催促他們趕緊結束這個擁抱,鬆開她之後,陳原給她擦臉上的眼淚,他笑著說:“我最近發現你挺愛哭的,我忽然很擔心,以後你再掉眼淚的時候,會不會沒有人給你擦眼淚。”
他也笑出了眼淚。
“不會的,你笑著我就笑著,我會永遠記得你的笑。”
時間走了,陳原也走了,盧青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逐漸、逐漸縮成一個小小的點,然後不見了。
……
六月十一號,是星期六,也是端午節。
盧青早起之後就到學校裏來了,之前的水災,政府以及各方好心人士,都已經出資對當地進行災後重建,村民們依舊忙碌著田地裏的事情,時間逐漸將水災帶來的痕跡給抹去。
盧青站在陳原的小屋子裏,站在那排書架前,想著他離開仁等小學,也已經二十天了。她從書架上找出他離開之前說的那本書,坐在他的椅子裏看起書來,書本不厚,可以說很薄,一個早上她就看完了。看完之後她才理解,為什麽當初陳原害怕被她發現,他在看這本書。
忽然有人敲門,她抬頭看去,發現她並沒有關門,而有一個中年婦人站在門口處,正是先前她在縣城裏見過的陳原的媽媽,敲門是陳原媽媽的禮貌,和門關了與否並不衝突。
盧青立即站起來看著她。
陳原媽媽也看著她,兩個人對視著彼此,卻久久不說話。
大概過了十幾秒鍾,盧青小幅度揚了揚手中的書本:“阿姨,我剛剛看完這本書,楊絳先生對自家女兒離開的描寫非常好,一個人從哪兒來,又回歸到哪兒去,其實是是另外一種回家。”
陳原媽媽咬了咬唇,淚水在她紅腫的眼睛裏打轉,她點點頭,哽咽著說:“是啊,陳原也回家了,他回家了。我、我來是給他收拾一下他的屋子的。他回家的時候,什麽也帶不走,我不能、不能讓他的屋子一團亂。”
那天去縣城,校長隻給他拿了一些他的衣物過去,而他的杯子、水壺、拖鞋,以及他的行李箱,都還在這個屋子裏。
盧青呆呆地站著,一顆淚水滑出眼眶,掉落在書頁上,浸濕了紙張。但她沒有哭,而是將書本合上,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輕聲道:“我和阿姨一起收拾吧。”
窗外有風,吹得窗棱吭哧作響。盧青和陳原媽媽收拾了一些他的瑣碎物品,他的那些書籍則都留下來了,那本《我們仨》盧青則帶回了自己家。
周一,盧青親自跟孩子們說,陳原轉去別的學校,以後不再來了,孩子們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同月,盧青和校長親自帶著六年級的孩子們,去拉旺參加升學考試。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學期結束之後,盧青不會再到學校裏來,她會離開山區,到別的城市裏去打拚,追求她的理想生活,但是九月開學那天,她卻出現在了學校裏,給學生們發放課本,在之後的每一個教學日子裏,她從未缺勤。
學校裏的活動,六一兒童節的比賽、作文競賽等等,都是盧青在主持。楓香寨有什麽事情需要張貼出來時,盧廷河也會請她幫忙寫字,然後張貼出去。後來的人們都說,很少有人比她更熱愛教育事業了,但盧青很清楚,她所有的熱愛,都是陳原的“回家”,澆灌在她身上的能量。她還在講台上一天,他的精神就在一天。
她在用自己的方法和努力,將他留下來,長長久久地留下來。
當地的發展是日新月異的,自來水通了,二零一三、一四年的時候,仁等到上司的水泥路也通了,仁等村的高中生多了、大學生也漸漸多了,但盧青還在這裏。即便外出務工的人員增多,當地孩子減少了,十多年來,她也未曾再說過離開。
盧天夏當年留下來的女兒,也慢慢長大了。隻不過當初盧天夏離開之後,他的妻子就也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隻留了女兒給爹奶照顧。盧青看到這個孩子,就想到當年的盧繼鳳,可是山區裏,何時才會不再有盧繼鳳呢?
起風了。坐在書桌前的盧青被窗外的風一吹,就呆呆地看著了窗外好久,當她收回目光時,看到桌上那本當初從陳原屋子裏拿走的那本書,已經泛黃了。她起身拿著書本,一個人去看楓香水。
是夏季,楓香水滿著,可風太大了,吹落了楓葉下來,她看著隨風飄飛的落葉,就想到了十多年前——二零零四年的那個四月,與陳原的相遇。
還有二零零五年五月,他回家之前給她的那個微笑。那天天氣不好,天空陰沉,可他笑了,從那以後,她記憶裏的那天,是湛藍的天,以及白雲朵朵……
不經意間,她隱約聽到熟悉的調子在唱:
財來到,喜來忙,百樣雀鳥賀喜堂,喜鵲來把三元報,陽雀催春忙如芒,金雞穿衣四樣錦,翠雀不穿舊衣裳,八日仙乖會講話,領事請媽讀文章。
財來到,喜來迎,百樣雀鳥賀喜門,喜鵲來把三元報,陽雀催春忙如銀,金雞穿衣四樣錦,翠雀不穿舊衣裙,八日仙乖會講話,領事請媽讀詩文。
是盧繼鳳的歌聲嗎?
今天是周末,盧青這才想起來,寨子裏有喜酒啊,不是結婚酒,而是新房子酒,陳原以前在這邊的時候,並沒有與她一起吃過新房子酒。現如今政府控製各種酒宴,限製各種鋪張浪費,怕是日後也不會再有新房子酒了。
而盧青想的是,她還在自己家裏,陳原也已經回家了。
那麽,再見啦。
再見啦,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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