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青領著那孩子到他家裏去，他媽媽在家，一聽他掉到池塘裏的事情，立即拉著他給他喊魂：“來家哦，別慌哦。”諸如此類的言語，喊了幾嗓子，這才帶著孩子去換衣服。

    盧青就站門口等著，幾分鍾後孩子就出來了，她便與這孩子一同往學校走，路上她牽著孩子的手，小心翼翼的，防止兩人滑倒。先前孩子就是走在池塘邊的時候，不小心滑進池塘裏的，驚嚇之餘出於本能他就開始掙紮，掙紮著人就往池塘中間蕩去了。

    到了學校，盧青放心不下陳原，擔心他的病情受到影響，就先讓孩子去教室，她特意往陳原的小屋子走。如果他不在屋子裏，那應該是去上課了。不過她才走到他屋子門口，就聽到有人在身後喊她。

    “盧青老師，陳原老師被送去醫院了，這件事你曉得嗎？”是學校裏的其中一個中年男老師：“剛才我和校長一起去找了馬車，送他去醫院的，校長和他一起走了，今天學校裏就隻剩下我們這幾個老師了。你曉不曉得陳原老師是什麽病？我看著他很難受的樣子。”

    盧青手中的雨傘，“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掉進那樣渾濁、冰冷的水裏，然後又穿著濕漉漉的衣服走回學校，在回學校的路上他肯定又被吹風了……

    每一樣事情看起來仿佛都是小事，可這一樣一樣的小事，疊加在陳原身上，就足以讓他的身體承受不住。

    “盧青老師、盧青老師？你在想什麽？”這位中年老師，又呼喚了她兩聲，她這才回過神來。

    她囁嚅著嘴唇說：“沒，沒什麽。對了，陳原和校長走多久了？我現在去還能追得上嗎？”

    “我送到三坡寨的柏木樹腳之後回來的，現在他們可能快到水井那地方了，你追去做什麽？陳原的被子褥子都拿去給墊馬車了，這一路去醫院不會讓他難受的。”

    盧青仿佛沒聽到他說的話，直接就跑了出去，雨傘被遺落在陳原屋子門口，一側沾了泥汙。路很滑、全是泥濘，盧青卻顧不上那麽多，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哪怕鞋子全濕了、髒了，她也不在乎。

    柏樹在三坡寨的盡頭之處，到柏樹腳下就得上坡，上完坡得下坡走一段路，再上坡，到山丫處，山丫兩旁是柏樹，山丫處的柏樹下有一口不足一平方的水井，水源是山中流出來的，供過路人止渴，山丫兩旁則是高山。

    盧青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行人，行人都以異樣的目光看著她，還有人問她著急去哪裏，她都顧不上回答。她一口氣走到水井旁邊，路上有馬車留下的痕跡，可陳原坐的那輛馬車，她卻完全看不到一星半點。

    站在山丫處，往前方看去——前方是下坡路，先往右方下坡、過一百米以後再左轉繼續下坡，此時盧青看到的隻是綠色掩映的部分泥濘道路罷了，路邊的雜樹就是圍欄，高高的“圍欄”下，有三兩塊地。

    斜坡走完，就要往右拐，那將有一段比較長的平路，但前方的平路被高山遮擋住了，盧青再也看不到。她對著那片青山，大口地喘著氣，最後她彎下腰來，雙手撐在自己的雙膝上。

    時間仿佛一道重壓，緩緩地壓在她身上，起初她隻是撐著自己的雙膝，慢慢的她被壓得蹲在了地上，像個孩子似的抱住自己，嚶嚶啜泣起來。大水過後，出行的人並不很多，加上這地方距離各個寨子都遠，因此山與山之間，隻有她一人的啜泣聲。

    當天下午，學校提前四點鍾放學，組織放學的老師讓孩子們回家的路上走慢點。孩子們離開之後，盧青卻不走，她一個人坐在主席台的紅旗下，一雙鞋子都裹滿了泥土。

    “盧青，你是不是要等陳原回來你才走啊？我想他被送到醫院，肯定會沒事的，你別等了，說不定他明天就來了。”其中一個老師離開之前對她說道。

    “我沒有在等他，我就是想在這裏坐會兒。”

    老師學生們都走完了，學校裏就隻剩下她一個人，她的確不是在等陳原，其實她心裏很清楚，陳原今晚大概不會回來的。至於她為什麽坐在這裏，她自己也不曉得。

    下午五點鍾，除了更加昏暗的天空之外，她什麽也等不到。她緩緩起身，往學校門口走去，卻恰好看到了剛回來的校長，校長這一路奔波跋涉，鞋子和褲腳都滿是泥土了，他看見盧青之後，就大聲喊她的名字。

    “陳原在醫院裏回不來了，明天你去看看他吧？他希望你能夠過去。”

    盧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他父母是不是也要過來了？”

    校長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哀傷和惋惜：“是啊，我已經通知他的父母過來了。”

    盧青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但她沒有哭，她點點頭說：“好的，我明早過去，其他老師過去嗎？”

    “我還沒有跟其他老師說，但是，說了之後，他們都會去的吧？”

    盧青“嗯”了聲，就回家去了。第二天早上，她也沒去學校等著看其他老師去不去，她就一個人去獨山了。

    在去的路上，她每每想到陳原，都忍不住掉眼淚。這段路途耗時多久，她幾乎就哭了多久，抵達醫院的時候，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她不想這樣出現在陳原的麵前，就去洗了把臉，然後找個地方坐了半個小時，等到雙眼的紅腫消得差不多了，她才去他的病房。

    他在靠窗的床位，此時是中午，日光正盛，從窗外灑進來，在他身上渡上一層暖光，將他的皮膚照耀得發白，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就好像在睡覺一樣。

    她輕輕走過去，在他床邊站了好久，他都沒有察覺到，直到她的手落在他蒼白的臉頰上，他才睜開眼睛。看到她的瞬間，他眼睛裏頓時放出亮光，這亮光讓盧青的心徒然一抖。

    他也不是不渴望她的到來的，但渴望的話，他卻不會選擇說出口。在他看似安然的麵容下，盧青想象不出他承受著怎樣的病痛。

    “你來啦？”他盡量以平靜的語氣說話，可盧青還是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虛弱，她又忍不住鼻子發酸，但這次她強忍住了眼淚。

    “是啊，我來啦。”

    然後是一陣沉默。

    “如果昨天早上，我反應快些，先你一步跑上前去把那個孩子拉出來就好了。”

    “你會遊泳嗎？”

    “狗刨式也算的話，那就是會吧。”

    仁等村的池塘眾多，他們楓香寨的每一個孩子，在水裏幾乎都能遊動起來，盧青自然也可以。

    “那你有救人的技巧嗎？”

    “之前沒有嚐試過，但是在生死一霎，我覺得我應該可以激發自己的潛能。”

    陳原笑了一下：“過去的事情，不要再去想了，以後……以後你還有很多很多時間，整個仁等村的孩子，也許都會交到你手上——當然啦，我說的是學習，我可不希望以後還有孩子掉水裏去。”

    “交給我，那你呢？”

    “我？你看，我現在都這樣了。”

    他們又沉默了，一個看向窗外，一個咬唇看著他。

    病房裏靜悄悄的，陳原輕飄飄地開口：“盧青，一定要離開仁等小學不可嗎？”說著，他扭過頭來看她：“我想和你說一些事情，說說你的父母。”

    盧青隻是看著他，讓他說。

    “你對家鄉有憎惡情緒，這我一直知道。但是盧青，我覺得我們都是幸福的，你可能覺得我這樣說是在放屁，可是你應該知道，像我們剛出生的那個年代，有錢人在全國占據的比例是比較低的，大多數都是窮人，那時候我家也很貧窮，吃穿住完全算不得富裕，但幸運的是，我的父母都是比較開明的人，他們沒有幹涉我選擇大學、選擇專業，給我足夠的自由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做老師，比如到這邊來支教，這對於我來說，是父母給予我的最大的支持。”

    陳原停歇了一陣，似乎是在組織語言。

    “再說到你，你吃的苦肯定比我多，不管是從生活還是學習方麵來講都是這樣，還有你得到的教育資源也相對匱乏，但你很努力也有毅力。不過我今天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你的父母，從你讀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又到大學，你的父母都沒有阻撓你上學，這是他們對你莫大的愛與支持，你也曉得有一些女孩上學是遭到阻撓的。再說一點，就算你哥哥當初成績好，能夠考上大學，我相信你的父母也會努力供你們兄妹兩個一起上學的，我說的這一點，你相信嗎？你的父母雖然愛你哥哥比較多一點，這讓人心寒，但值得欣慰的是，他們並沒有不愛你。”

    她相信嗎？盧青仔細地思考了一下，似乎……真的是這樣的吧？

    “再說到盧天冬和盧天夏，他家父母選擇了讓哥哥成才，讓弟弟犧牲，這對於弟弟來說，上學就遭到了阻撓，可是這種阻撓沒有在你身上發生，這就足以說明，你的父母還是很愛很愛你的。盧青，不要死盯著他們不愛你的地方看，他們給你的愛和關心或許真的不夠多，但是你上學不被阻撓、你能大學畢業、你能憑借自己的本事找到工作，其中肯定有你父母的成全，這種成全於他們來說，興許已經是非常大的付出了。”

    像是特意給盧青留思考的空間和時間，陳原說完也不催促她做什麽回應，隻沉默地看著她，可是盧青久久不語。

    “盧青，你可以想一下，你從小到大，遇到了多少學習成績還不錯的學生，最終沒有上大學的，你就會發現，有些地方你和我一樣幸運、幸福。”

    “好，我知道了，回頭我會認真想想的，你說的某些地方很有道理，從你說的角度來看，我的確是幸運的。”

    陳原咧嘴對她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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