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孰得複孰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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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垚死死看了裴清檀一眼,緩緩將手裏的書卷放下,轉身拂了拂衣擺。
他依禮一揖,眼中的戾氣淡去,垂眸不再去看她的臉,隻道:“公主有何條件,直言便是。”
裴清檀喜歡這樣好說話的人。
於是她就說了:“二公子想要我舅公的這卷手劄,可以——隻要公子答應帶我去貴府走上一趟便是!”
這倒是個出乎意料的要求。
“公主是在玩笑,還是在為難微臣?”
他這樣低著頭與她說話,聲音似乎都變得悶悶的,不像一先那麽好聽了。裴清檀輕蹙眉頭,往他跟前又走近了兩步。
“公子倒是位正經公子,隻是本公主卻不是什麽正經公主,公子在我麵前,若是太守規矩,反倒襯得本公主沒規矩了!”
相垚心道,嗯,是挺沒規矩的。
又聽她道:“公子還是把頭抬起來吧!”
可真等二公子抬起頭看向她之後,裴清檀卻又有點後悔了。
這人的眼神太抓人了,她想,明明也沒什麽特別的情緒,但就是看得人心慌。
她假意嗽了兩聲,道:“二公子,我可沒同您玩笑,您若答應帶我走這一趟,這副手劄便是你的了。”
相垚道:“微臣不敢,請公主另找他人罷。”他說罷,便欲行禮告退。
裴清檀有點急了。
她新交的朋友——那位像極了姑姑的相蘅姐姐——與楚王的婚期近在眼前,這些日子,她求了姑父許多次,說自己想要去積陽郡公府上看一看自己的朋友,也好將自己賀她新婚的禮物送給她,可姑父卻總是說,業成,別胡鬧。
光明正大的路走不通,她就隻好琢磨點歪門邪道。
巧的是,自己還沒琢磨出來什麽呢,這位相二公子便自己送上門來了。
“二公子!”
眼見相垚一隻腳都要踏出書閣了,她急促地喚了一聲,相垚一轉身,就被她手裏剛拿出來的火折子晃了下眼。
那小丫頭無賴似的,哼了兩聲,便說:“二公子,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若是幫我,事成之後,我便將這手劄雙手奉上,你若是不幫——”
“反正我於醫道不通,與這從未見過麵的舅公更是不熟,這玩意兒……燒了也就燒了吧,我不可惜!”
一個時辰後,裴清檀換上了一身太監服,在顯粹宮外的壼術上等到了與賢妃告了別,就要離宮的相垚。
原本,業成公主想要溜出宮去,也不是全無辦法,隻是出了宮門,積陽郡公府的府門朝哪邊開,她就絲毫不知了。如今跟著相垚,若是一切順利的話,走一趟郡公府,說不定趕在宮門下鎖之前,還有空閑在街市上逛上一逛。
到了相府,裴清檀脫了外頭的太監服,裏頭就是一身尋常丫鬟的裝扮。相垚帶她從後門進府,走了沒一會兒,便到了相蘅院中。
裴瑤卮見到侄女跟著相垚一道找上門來時,整個人懵了片刻。
“業成公主出宮不易,不能久留,有什麽話快些說,別耽誤事。”
這句話,相垚是對著裴瑤卮說的。
耽誤事?是誰耽誤事?又是誰給誰找事?
裴瑤卮看了他一眼,都沒脾氣了。
相垚說完這一句,對裴清檀行了個禮,便退到門外守著去了。
“蘅姐姐,我來看你,你不高興嗎?”裴清檀看著她不豫的神色,莫名有點害怕。
這害怕來得奇妙,大多也不是對著相蘅,而是對著她身後的那個影子。
裴瑤卮這會兒則是有些頭痛的。
清檀這樣喜歡相蘅,她自然是開心,隻是這丫頭如此膽大妄為,竟還不知怎的牽連上了相垚,說得動他來助自己出宮,這又讓她不能不擔心。
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問道:“公主這樣有本事,竟能說動二哥助您出宮?”
她一提這個,裴清檀便將來龍去脈都與她說了。
“過去聽賢妃娘娘說起過這位二公子好醫術,今次可算聞名不如見麵!”她得意洋洋,“姐姐,您是沒見著,我那火折子剛要往手劄上挨,您這二哥立時緊張得跟什麽似的!原還一口一個‘微臣不敢’,這下卻是不敢也得敢了!”
裴瑤卮無奈地看著她,歎了口氣。
“公主,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她道,“萬一出事了,您可知要牽連到多少人?”
裴清檀有點委屈。
“哪還有以後了……”她喃喃道,抬眼看了看對麵的人,“若非姐姐說話間就要成婚了,以後隨著楚王回了封地,再要見一麵就難了,我也不敢如此大膽的。”
她道:“我知道輕重,您放心,就算真出了事,我也決計不會連累相氏的!”
裴瑤卮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她心中存著一份兒親疏內外,自然是不願意相氏受了自家侄女的連累,可她也不想讓清檀誤會——誤會她眼裏的相蘅姐姐,是個隻看重家族,而不看重她的人。
想了想,她淺淺笑道:“公主,你出事,與相氏出事,對我來說又有什麽不同呢?”
“就算日後我去了北境,隻要聽說公主在京中平平安安的,便也開心了。”
裴清檀便又不委屈了。
在見到相蘅之前,知道這世上有這麽一個人像姑姑,她其實是打心眼兒裏排斥的。可見到相蘅之後,她又覺得這人真是很像姑姑。
——不止是皮囊,還有隱在紅顏之下的性情。
她小心地從懷裏掏出一隻玉盒,送到她手上。
“姐姐,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新婚賀禮,雖然楚王此人……”她頓了頓,一掃為難,接著道:“我還是希望,您能嫁得良人,與之同心永好,一世喜樂!”
裴瑤卮將玉盒打開,隨之便愣住了。
盒中是一對耳墜——鳳首和葉點翠耳墜。便是那日在宮中石獸林,梁太後冤枉清檀自繁昌長公主蕭姈殿中所竊之物。
“這對耳墜子,原是我姑姑的。”清檀目露追思,緩緩與她講道:“姑姑仙逝之後,梁太後便擅自將此物拿走了。去年繁昌十八歲生辰時,梁太後又將它賞給了繁昌。那日姐姐在石獸林為我解圍時,原是繁昌知道自己母親得物不正,便想將此物偷著還給我。誰知被她殿裏的姑姑發現了,捅到了梁太後那裏,梁太後明知真相如何,卻還是逮住了機會發難於我……”
這樣的真相,與裴瑤卮猜測的也差不多。
蕭姈也算是她看著長起來的了,梁太後暴躁強勢,養得女兒性情懦弱,那日見蕭姈暗搓搓地為清檀求情,滿臉都透著愧疚的模樣,再加上孟淑容從旁那些話,裴瑤卮前後一串,也就明白了個大概了。
梁太後因著自己的緣故,素來不喜自己身邊的人,這些她從來都是知道的。她隻是恨蕭逐——恨他甚至不肯念在自己死得那樣慘的份兒上,多多護著清檀一些。
“姐姐,你喜歡這份禮物嗎?”
裴瑤卮笑了笑,自然對她說喜歡。
隻是……
她將這墜子拿起來又放下,心裏卻泛起一陣深深的乏力之感。
對這副墜子的來曆,清檀是一知半解,可她卻清楚梁太後為何這樣看重這副耳墜。
最初,是先帝以之為信物,聘了自己的原配妻子——德孝裴皇後。
元光十七年,德孝皇後崩,此物重回先帝手中,後至武耀十九年,先帝又再度拿它,為太子蕭邃聘太子妃。
蕭邃悔婚之後,先帝遣人到裴府收回聘禮,卻特意交代了將這副耳墜留給她。
奉旨而來的內相說,天子口諭,請裴家姑娘仔細收好了這副耳墜,當年德孝皇後是戴著它抬進宮門的,將來,裴家姑娘也定有用得著它的一日。
這話傳出了裴府,朝野內外便開始動蕩。
人人都說,東宮悔婚,而皇帝要易的,並非儲妃,而是儲君。
然而前世,冊秦王妃、立後,裴瑤卮卻至死未曾戴過這副耳墜。
裴清檀來這一趟,見了她,愈發不舍,直到相垚在外敲了第三回門,她方才戀戀不舍地被裴瑤卮送出來。
院中還有不少丫鬟,他們也不好說什麽,相垚正要帶裴清檀離開,誰知走到院門口,卻迎麵撞上了相嬰。
這下,幾人皆愣住了。
裴清檀過去未雖曾見過相垚,但卻是見過相嬰的。
相垚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畢竟相嬰羽林衛出身,又在天子左右衛從過不少時日,聽說,仁懿皇後還曾動過要將業成公主許配給他的念頭。
他喚了聲長初,搖了搖頭,以眼神示意相嬰莫要張揚。
相嬰將麵前三人挨個看了一眼,最後將目光停在裴瑤卮身上。
他沒說什麽,隻是在經過裴清檀身邊時,動作極小地頷首示了一禮,隨即同裴瑤卮說了聲,快去快回。
裴瑤卮應了聲好。
她一路送裴清檀從後門離開,相垚有意加快腳步,與她們隔了些距離。裴瑤卮發現自適才見到相嬰之後,清檀的神色便有些落寞,頭也低下去了,不知在想些什麽。
裴瑤卮思忖片刻,剛要開口問她兩句,卻心頭一動,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女兒家這般心神不屬的模樣,自來都是很好猜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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