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孰得複孰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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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深夜,裴瑤卮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了有人往自己窗根兒底下扔石子。
她魚打挺似的翻騰了兩回,最終還是認命起身,撈起披風,悄聲溜出門去。
巢融好不容易將她鬧起來,等人沉著臉出來了,他卻又久久無言。
“您怎麽著?”裴瑤卮與他在院南角兒石階上坐下來,渾身寫滿了不耐,“自己不睡,還非得找人來陪?”
巢融一臉苦相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喚了聲:“相蘅,”
裴瑤卮打到一半的哈欠慢了下來,抬眼與他對視。
他問:“你難道沒什麽想問老夫的嗎?”
她揉了揉眼睛,笑了笑:“您覺得我該問您什麽?”
她一邊這樣問巢融,一邊卻也在心裏猜測,若是相蘅本人,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後,對生身父親會有什麽樣的問題?對自己的母親、對養父,又會有什麽話說?
她不知道。
大抵會恨吧,她想。
而巢融得她這句反問,卻也一時語塞,半天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這人,自小漂泊,於這人世情故上的唯一牽連,也就是趙遣了。
相蘅的身世、沈庭如的選擇,這一切擺在他麵前,都是難解的題,他可以對沈庭如有怒氣,但對於相蘅,他又不知該如何對待了。
裴瑤卮見他為難,隻作了然一笑,淡淡道:“該知道的真相,我都知道了。至於其他的……”
“我一點都不在乎。”
巢融睜大了眼睛,有些意外。
“你就不想知道你父親的事嗎?”
她想了想,告訴他:“他在該出現的時候沒出現——我隻需知道這一件事,其他的,便都不需要知道了。”
巢融張了張嘴,似乎是想替徒弟辯駁一二。
可裴瑤卮又說:“積陽郡公於相蘅而言,自然不是個好父親,但是沒有他,相蘅也就沒有父親。”
說到這裏,她心頭不免起了些慶幸——慶幸自己家門和睦,慶幸自己不是相蘅,慶幸對相韜,自己既不必有感激,亦不必有恨。
最苦的,應該是桓夫人吧。走投無路之際,受了那人的恩惠,他的弟弟又是因她亡故,他擁有她所有的感激與愧疚,是以不管愛與不愛、情不情願,這輩子,她都不可能再離開他了。
相韜呢?大抵也很苦罷。
普天下萬萬女子,他卻偏偏愛上了她。
“我徒兒……”巢融忽然開口,一雙眼睛固執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他不是外頭傳的那種人。”
是嗎?
裴瑤卮卻記得,趙氏族內,從來都將小舅出走之事當作穢聞恥辱,年幼時,母親每每提到這個弟弟,總會流淚。
連至親都對他攜伎私奔之事堅信不疑,這世上,也就隻有巢融不信。
她歎了口氣,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對您是重要的,對夫人是重要的,對趙氏一族而言是重要的。但對相蘅來說,不重要。”
巢融又問她:“你恨他嗎?”
她搖搖頭,“不恨。”
幸而,她非相蘅。
最終,巢融還是答應了她,隻要自己手中一日沒有切實的證據,能證明天下都冤了靈丘侯,便一日不會再去打擾桓夫人。
淩雲殿。
蕭逐聽罷相垚的話,最後一口湯藥險些嗆進肺管子裏去,他拍案而起,赫聲道:“巢融在塵都?!”
相垚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當即便愣住了。
今日是他回京之後第二次入宮覲見,君臣二人說了幾句南境軍機之後,他見皇上風寒嚴重,便在孫持方奉上湯藥之際,隨口埋怨了句宮中太醫不濟,隨即又道,神醫巢融如今就在京城,不若臣去找他討個方子,或許見效快些?
誰料,他這多嘴的話才一出口,便將皇帝陛下驚得這樣。
“陛下……巢融他……”相垚心下微沉,試探道:“您之前不是還曾為著薑仆射的腿傷,下令暗衛司暗中尋找巢融嗎?怎的如今卻……”
若非知道皇上對巢融抱的是求賢若渴之心,他也斷乎不會這樣莽撞的與他進言。
蕭逐此間眉頭緊皺,看了他半天,滿腔的欲言又止。
自薑軼腿傷之後,他在軍中便失去了一條重要膀臂,否則潘氏也不至於起勢如此之快。近年來,他一直在尋找能頂得上薑軼這個缺兒的人,培養為心腹。後來,薑軼給他舉薦了積陽郡公的這位二公子,他觀察多時,確有重用之心。
此時此刻,他自然不會告訴相垚,自己是在懷疑薑軼假稱赴南都尋找巢融,實則卻是為得長明劍、岐王妃,暗行悖逆君上之事。
“無事。”他定了定心神,重新坐下來,笑道:“朕是意外,這麽多年尋而不得之人,怎麽這會兒卻不請自來了?”
相垚心存疑慮,但也沒再追問,隻道,巢融是聽聞一元先生在京,奔著與之一較高下來的,因著相家最近與楚王府來往多些,自己這才無意中發現了他的蹤跡。
“那他如今何在?”蕭逐問,“楚王府?”
相垚聞言,先告罪,才道:“楚王府守衛森嚴,巢融尚未見到一元先生。微臣有心與其請教醫道,便將他帶回府中了,隻是陛下知道,家父一向不喜微臣學醫,是以巢融這會兒的身份,乃是臣家中一匠人。”
蕭逐若有所思,點點頭,“既如此,那你便好生招待他,莫怠慢了,等薑軼辦完事回來,再請這位神醫給他看看。”
“是,微臣遵命。”
從淩雲殿離開之前,相垚想著靈丘侯的那份手稿,特意同蕭逐請了旨,求去後宮拜見長姐。
蕭逐自然應允。
顯粹宮中,相憫黛見了他,麵上自是愉悅,召他正殿相見,打趣道:“你回來也有些日子了,怎的今日才想起來看長姐?”
相垚連聲告罪,隻說自己疏忽。
他與憫黛隻差兩歲,雖非一母所生,但卻也是彼此和睦友愛。此間一別數年再見,他心裏也是想念的。
“府中前些日子很不安定,長姐費心了吧?”
沒料到他會先提起這個話頭,憫黛怔了怔,隨即將婢女打發下去,長長歎了口氣。
“左夫人這一走,委屈你了。”
相垚卻寬慰起了她來:“長姐放心,小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母親之死,縱然是有見不得光的內情,但小弟也明白因果,不會任情發難。”
聞言,憫黛這些日子一直懸著的心徹底落下來了。
她頷首道:“儁出,你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
相垚牽了牽唇角,隻道:“長姐放心就是。”
兩人說了會子話,提到桓夫人之前中毒之事,相垚便順勢提起了靈丘侯那份兒手稿。
“聽四妹說,她是之前在長姐這裏無意間看到了靈丘侯的手稿,這才能使桓夫人轉危為安。”他道,“長姐知道小弟在醫道的興趣,自知此事後,寤寐思服許久,隻好來求長姐成全。”
憫黛想了想,疑惑道:“靈丘侯的手稿?我卻不記得我這裏有這樣的稀罕物!”
相垚便道:“大抵是仁懿皇後的遺物。”
憫黛愣了愣,隨即麵露難色。
“長姐放心,”相垚道:“先皇後遺物,小弟不敢擅討,隻求長姐允小弟謄抄一遍也就是了!”
憫黛卻搖搖頭,“儁出誤會了,並非本宮吝嗇,隻是先皇後的遺物……前些日子上巳節時,本宮才剛整理過,已將其中所有的書卷文字之物,全都交予業成公主了。”
“業成公主?”
相垚自然知道是誰,隻是如此一來,自己再想討要,恐怕……
“這樣,”憫黛想了想,說道:“反正眼下天色還早,你且在顯粹宮等等,本宮現在派人去業成殿給你問問。”
相垚連忙感激道謝。
淺斟奉命去業成殿,半個時辰後回來稟道:“娘娘、二公子,公主說願意將靈丘侯手稿相借,隻是業成殿裏翻找了許久,卷冊太多,不知二公子要的是哪一份,公主請二公子親自過去看看。”
外臣平白入公主殿,這算怎麽回事?
憫黛笑罵:“這丫頭!又說荒唐話!”
淺斟又道:“娘娘,公主說了,卷冊都在書閣裏,二公子若是過去,不必進公主寢殿,公主也願意先去繁昌長公主那裏坐坐,等二公子離開再回去,如此,既成人之美,也於公主清譽無損。”
憫黛原本不打算同意,可側目窺見相垚的神色,卻還是難得一見的鬆口了。
遣人先去淩雲殿同蕭逐知會了一聲,得了聖上的金口允準後,她本要親自帶相垚過去,但事不湊巧,剛要出門時,又被突然而來的宮妃絆住了腳步,隻得吩咐淺斟跟了他過去。再三囑咐,不可有愈矩之處,再叫人拿住了話頭。
業成殿裏,隻留下了零星幾個侍女。兩人一到,業成公主身邊的大丫鬟嘉染,便引相垚到了書閣,指了幾大架子書,請二公子自去尋找便是。
跟著,她便拉著淺斟到外頭說話去了。
相垚一卷一卷的過眼篩選,心中不禁感歎仁懿皇後藏書之豐。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了幾聲輕響,他倏然謹慎回頭,一下子愣住了。
裴清檀沒想到他如此敏銳,被他這狼似的目光嚇著了,捂著心口打了個激靈。
相垚定下心神,一下子就猜到了這小姑娘的身份。
“你是……業成公主?”
裴清檀回過神來,強自鎮定。
“相二公子,”她得意洋洋的笑著,舉起手裏的書卷與他晃了晃,“你要的,是這一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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