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猶似昨日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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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瑤卮當然關心。
自己的親表妹,遭遇蕭氏男兒的悔婚另娶,似曾相識的路數,似曾相識的恥辱。
這件事便似一記悶棍,毫不留情地將她打回了十年前。
她不知今日的表妹沅珈,是否也如同當年的自己一般,閨中待嫁時,滿腔歡喜盼白頭,驟聞悔婚訊,隻餘一片芳心碎滿地?
她義憤填膺處,恨不能活剮了蕭遏,可眼前這人,卻一味地置身事外,熟視無睹。
“殿下難道不關心?”蕭邃如此這般,愈發惹得她怒火煊赫,一時忘了‘相蘅’的身份,嘴上也沒了把門的,“嗬,我倒忘了,吳王殿下這般,可不正是效仿兄長才有的作為?當算是楚王殿下教導有方啊!”
蕭邃挑眉,抬眼看向她,隻見女子一向溫和柔婉的眼眸,此刻卻是鋒芒畢露,極盡倔強。
這副目光,配著這張臉,一下子便送了他一記恍惚。
“你再說一遍。”半晌,他道,語氣冷靜,不帶半點情緒。
裴瑤卮隻當他氣著了,換做往常,她自然不會這般惹他,但事涉舊傷,此時此刻,她腦子裏隻剩了‘翻舊賬’這三個字。
“再說一遍?”她冷笑,“殿下要我再說一遍什麽?是說吳王殿下好教養,有學有樣,還是楚王殿下開了先河,上梁不正?”
蕭邃沒有動怒。
甚至於,他眼角眉梢,竟依稀可見一絲莫名的笑意,如同忽然發現了什麽新鮮事兒似的。
“你是為裴瑤卮不值嗎?”他緩緩起身來到她麵前,俯視著她,定定地問:“你恨本王?”
裴瑤卮脫口失笑。
從他嘴裏聽到自己的名字,這感覺,很是稀罕。
過近的距離,她深吸一口氣,昂然抬首迎上他的目光,不閃不避:“殿下以為呢?”
“你曾說你對我銘感五內,一心認我為夫君,夫唱婦隨。”這會兒,他唇角微彎,笑意已然輕顯,說到此處,還有意點了下頭:“本王差點就當真了!”
裴瑤卮沉默了。
這些表忠心的場麵話,她當時不過順嘴一說,而今被他這麽一轉述,卻讓她難以平靜。
片刻之後,她齒間都有些顫抖,問道:“殿下以為,愛恨不能共存嗎?”
可以嗎?
自然是可以的。蕭邃想起自己曾經曆過的一段時光,不覺之中,已坦然一頷首。
“愛恨可以共存。”他無端呼出口氣,轉而問道:“也便是說,你為裴瑤卮恨我,為自己愛我?”
蕭邃自己不知道,他隻用這幾個問題,便在裴瑤卮腦子裏熬就了一鍋粥。
一時之間,昭業寺中溫憐的那些話、十年前太子悔婚時的種種,毫無道理地悉數湧入她腦海心間,若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恨,自然是恨的。
愛……
她眼瞼發顫,強自鎮定著,問他:“殿下這些年,可曾有一時一刻,為當年所作所為後悔過?”
蕭邃驀然一頓。
她像是借著這個問題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回過神來,諷然一笑,繼續道:“其實想想,即便是個不喜歡的女人又怎麽樣?您是男子,大可以有無數個女人。但凡聽了先帝的話,好好地把她娶回家去,皇位,又豈會落入他人之手?”
主動朝他逼近一步,她還在問:“您衝冠一悔為紅顏,不覺得不償失嗎?即便您當真看中了裴家二公子之妻,隻要能忍耐到登臨大寶之後,還怕沒有機會如願以償嗎?”
蕭邃退了一步。
目光在她臉上徘徊片刻,他猛然轉身,用力閉了下眼。
她聽到他慢聲說:“我與她的事,你不知道,也不會明白。”
裴瑤卮心道,我不明白是真,但你與她的事,沒人比我更清楚。
“我確實是不明白,”她嗤笑,“吳王今日此舉,尚可以避禍解釋,可當您當日之舉,難不成是介意裴氏門庭,不願娶他家的女兒做妻子,怕來日外戚坐大不好掌控嗎?”
前頭半句是實情,後頭半句,仍是諷刺。
其實當年的事,她並非從未有過疑慮。
早年事發時,她以為太子爺素為先帝特所鍾愛,是以才養出了一副無所顧忌的性子,一心隻憑好惡行事,既移情,便悔婚,全然不將大逆不道四個字放在眼裏,隻以為父皇還會如往昔一般,一味縱著他,寵著他。
但後來,太子成了楚王,皇帝成了先帝,蕭逐登基,以那般的雷霆手段打壓他,無數次妄圖除掉他,他卻又全都有驚無險的挺過來了。至於今日,還經營出了堪與當庭抗衡的龐大勢力。這些,又豈是腦筋不清楚之人所能做得出來的?
前後透著矛盾,前世時,她想不出結果,卻又不敢深究,生怕這點子希望追查到最後,得來的,仍隻會是絕望。
恰如她此刻望著蕭邃的背影,眼中同時包含著星星點點的期盼,與無邊無際的恐懼。
“難得你有這等見識……”蕭邃低低一歎,目光遠遠挑出去,沉吟道:“你想知道,本王可以告訴你,我從未以裴氏為患。”
裴瑤卮心頭狠狠一動,唇瓣數翻開合,方才一字一句道出:“可裴家父子三人之死,皆始自當日太子悔婚。”
——所以,你能給我一個解釋嗎?
你能給我一個,徹底放下過去的機會嗎?
你能告訴我,你對潘恬……
“嗯。”蕭邃極緩地點了一頭,字字輕定:“齊、順二公之死,皆始自當日。”
之後,再無他言。
裴瑤卮亦是無話可說了。
沒有解釋,隻有這一句承認。
這全然不是她所期待的結果。
即便,沒有解釋也罷,他怎麽就承認了呢?
他應該不承認,應該責罵自己,應該懲處自己。
他應該為著自己對裴瑤卮的在意、對裴氏一族的在意,狠狠發難。
他就這樣承認了,自己還能說什麽?
連恨意都變得這樣沒著沒落。
恍惚之間,蕭邃忽然轉過身來,輕輕地抱了她一下。
裴瑤卮腦中一白。
他鬆開了她。
“回去吧,吳王與趙氏之事,聽過就算了,不必放在心上。趙氏懂得避禍,不會是第二個裴氏,至於趙家姑娘,她也不會是第二個裴瑤卮。”
他說:“沒人會是第二個裴瑤卮。”
裴瑤卮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合璧殿的。
不日之後,宮中便傳出了龍顏大怒的消息。
皇帝重斥吳王,拒下冊妃詔,聖旨明諭,不準吳王之妻名入玉牒,即便來日誕下子嗣,也隻能等同於婢妾所生之子,無襲爵之資格。
除此之外,亦遣派欽差,攜厚賞遠赴北林,對趙氏一族加以安撫。
“聽說外頭這幾日為吳王的事鬧騰得緊,怎麽我看著,咱們娘娘心情也不好?”
合璧殿外,輕塵與妧序湊在一處澆花,說話間,她回首朝殿中覷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向妧序問道:“姐姐跟著娘娘時間長些,可知娘娘這是為著什麽傷心呢?”
妧序心裏也糊塗。那日主子獨自去了趟浴光殿,回來便一直這般情緒不高,偶爾更會有些渾噩失神之態,她著急,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幾次,然而每每一開口,卻都立時被主子一言截斷了後話。
“唉……”她低低一歎,隻能隨口敷衍:“天氣漸漸熱了,原本人就犯懶,加上殿下這些日子忙,不常過來,娘娘閑著無趣,神思倦怠也是有的。”
輕塵默默記著她的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時,外頭婆子抬進來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海棠,說是積陽郡公府上才派人送過來的,此外,還有世子的一封家書,都是給王妃娘娘的。
妧序心中一喜,趕著著人將東西送進了內殿,裴瑤卮一見那白海棠,臉色便微微一頓。
——北林的白海棠,天下稱絕。
“這白海棠發得好,還都是含苞待放的呢!等過兩日開了,娘娘看著定然喜歡!”妧序說著,又恭敬遞上一封信去,“另外,還有世子的一封家書。”
裴瑤卮將書信展開,便見相嬰其中寫道,這北林來的白海棠,願能寧她心緒,予她愉悅安逸。
他還說,他已自請隨欽差北上,探慰趙氏族中,待回京之後,便會來與她見禮問安。
裴瑤卮鬱鬱了多日的臉色,在相嬰的這封信中得到了片刻稍釋。
她不覺將信覆在心口,走近那盆白海棠,伸出手來輕輕撫上那花苞。
妧序見她臉色稍霽,知道世子的禮送到了她心坎上,緊著趁勢寬慰道:“都說北林的白海棠獨步天下,奴婢倒覺得,未必比得上世子千挑萬選送來的這一盆呢。”
裴瑤卮看了她一眼,淺淺笑道:“世子的心意最好,旁的,自然都是比不上的。”
主仆倆說話間,身後卻悄然來了一人,將她這句話聽到耳中,隨口便問:“是麽。”
裴瑤卮驚回眸,竟是蕭邃恍然而至。
妧序慌忙行禮,蕭邃打量著那盆白海棠,隨便揮了揮手,她便識趣退下。
自那日浴光殿一番風波之後,裴瑤卮還是頭次見他,掐指算來,也有八九日光景了。
“殿下怎麽來了?”她倒是無甚尷尬,隻是語氣也不似往日溫柔,輕淡淡道:“青天白日的,前頭公務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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