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堪和夢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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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譜郡,最大的問題,便是沒有問題。

    連塵都天子腳下,也有乞兒賤民,可將暮時進城,裴瑤卮冷眼看著,這陽譜郡治所隆安城中,卻幹淨得一塵不染,到處一派欣欣向榮,放眼看去,盡是些笑逐顏開的老百姓——

    “若這茫茫紅塵之中,當真能有這樣無憂無慮之地,早該拔地升天做了新瑤池了。”

    裴瑤卮話音落地,有人在外叩響了房門,輕塵回過神來前去開門,卻見來人是尉朝陽。

    “王妃,”尉朝陽就站在外頭,隔著房門與她見禮,“殿下那裏還有些事情要忙,特讓屬下前來告訴王妃一聲,請您不必等了,早些安睡。”

    裴瑤卮來到門前,左右一看,見尉朝陽這一來,又給她房外添了好幾個護衛,心裏漸漸有數了,“我知道了。勞煩足下回去,代我轉告殿下一聲,請殿下務必萬事小心,莫要被瘋狗咬了才是。”

    尉朝陽神色一動,躬身行禮,承命而去。

    輕塵將房門關緊,回頭問她:“娘娘!莫不是要出事?”

    “瞧你這躍躍欲試的模樣,倒像是盼著出事兒似的!”裴瑤卮說著,叫她將備在一邊的寢衣收起來,另取了套常衣換了,便就這般和衣而臥。

    “過來,”她往裏挪了挪,拍了拍床板,“左右他不回來,今夜不太平,你就跟我一起睡吧。”

    輕塵倒不扭捏,脆生生應了句‘是!’,便也學著她的模樣,換了身幹淨衣衫,到她身側臥下。

    後半夜時,外頭傳來鑼鼓聲,輕塵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細細聽去,便在滿地喧嘩中聽到了‘走水’二字。

    裴瑤卮隨後轉醒,這時已有護衛在外頭敲門,語氣急促,說是請王妃即刻去前頭暫避。她眉頭都不皺一下,下床踩上鞋,便領輕塵出了房門。

    到了蕭邃那裏方才知道,原來走水的並非賓館之中,而是隆安城外十餘裏的一片深山老林——換句話說,就是起了山火。

    裴瑤卮在門外頓住腳步,隻見裏頭,尉朝陽等人正在跪求楚王殿下離城避難。

    “殿下,素來山火蔓延之勢極快,如今情況不明,還請殿下立即動身撤離,以圖萬全!”

    蕭邃雙目怒瞪,一身的戾氣,“你能把全郡百姓都給本王撤走,再來同本王說萬全!”

    “殿下……”

    他一掌擊在案上,怒喝道:“不必再說了!有這磨嘴皮子的功夫,還不帶著你的人出去做事!”

    尉朝陽躊躇半晌,咬牙應了句是,回身大步而去。

    門前碰上楚王妃,他微微一愣,匆忙間,壓低聲音對她道:“王妃勸勸殿下罷!”

    裴瑤卮往裏看了一眼,遠遠的,都險些被蕭邃那一身火氣燎了眼,她還從未見過他這般動怒的模樣。

    “你隻管做你的事去,殿下會平安無事的。”

    她說罷,提起衣擺,來到他麵前。

    目光落到她身上,蕭邃強自壓了壓火氣,但卻沒什麽大效用,他匆忙囑咐:“我已調派了隨行衛從,連夜護送你們與一元先生離城繼續南行。”說著,他招手叫來個人送她去前頭,“這裏不是你呆的地兒,快走!”

    “一元先生身負重任,自是要走的,隻是……”她話鋒一轉:“與全郡百姓共進退,這可是青史留名的事兒,殿下要做英雄,妾夫唱婦隨,自然也不能做孬種啊!”

    她話音未落,便見蕭邃臉色一變:“相蘅!”他暴躁之中,隻覺怒火有些壓不住了,“不準胡鬧!向來山火來勢洶洶,從不是好處的,你一個女人……”

    裴瑤卮冷靜地打斷他的話,臉上還帶著點得意的淺笑:“殿下有這個功夫與我磨嘴皮子,不如交權與我。”

    她將他適才說尉朝陽的話與他還來,蕭邃一時語塞,旋即,便見她眼裏透著堅定冷靜的力量,對自己道:“您隻有一個人,隨行可用之人亦不多,這慰勉安民之事,便讓我來為您影助罷。”

    他腦中一恍,不合時宜地閃過她不久前曾對自己說過的話——

    ‘昔日魏文帝定為嗣,郭後有謀,唐太宗功成,不乏嘉偶良佐影助。妾雖不才,亦當為夫君盡心竭力,萬死不辭。’

    裴瑤卮像是猜到他想什麽一般,近前一步,又道:“我如今再加一句——刀山火海,王爺要留,我一定不走。”

    一句話溫然道來,不磅礴,也無氣焰,卻似在他心上也點起了一簇星火。

    接了蕭邃手令,她腳下匆匆,帶同輕塵出門。輕塵卻一反常態,有些憂心忡忡的模樣,“娘娘,這山火真不是好相與的,您為何不勸殿下快些離開?”

    裴瑤卮看了她一眼,“他心係百姓,不願離開。而此時此刻,身為楚王,他更是不能離開。”

    眼下火勢才起,他若是當即狼狽逃竄,難免會失威失信於天下,更有甚者,如今來龍去脈尚未清晰,若然讓有心人借此事鑽了空子,設計與楚王府為難,少不得會是一場風波。

    終歸,不到千鈞一發生死一線,他留下,總是要比離開更有好處。

    這慰勉安民之事,裴瑤卮一個做過數年國母的人,處置起來是遊刃有餘,唯一的奈何之處,便在一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她帶著人,在前頭不眠不休地調停,又是聯絡城中富戶周旋,又是親赴糧倉清點存糧,又是城中各處盯著搭建粥棚、安頓難民的事,輕塵從旁看得直心疼,好不容易各項大小事宜初具模樣,已是三天之後。

    “娘娘,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您還是快回去歇一歇吧!”從難民所出來,裴瑤卮還來不及吩咐什麽,便見輕塵皺著小臉,滿是擔憂地從旁勸起來,“您看您這幾日,事事親力親為,半刻都沒合過眼!再這麽下去身子會吃不消的呀!”

    能不親力親為嗎?

    裴瑤卮心頭一歎。這幾日她雖未與蕭邃照過麵,但手下往來間,她也聽說了個大概。

    此番山火之事,牽連出一樁貪墨大案,內情深重,蕭邃在前頭動怒,從太守往下,追追捕捕,大官小吏扣了一大堆,哪還分得出多餘的人給她調用?這也就是今日,京中調來的人到了一撥,方才暫且給了她一個喘息的機會。

    “好啦,”她安撫地朝輕塵笑笑,揉著太陽穴道:“知道你擔心,別說我了,這幾日你跟著我忙前忙後,何嚐不辛苦?我也心疼你呢!好在這會兒有人可用了,我也放心些,先回去罷。”

    輕塵這才鬆了口氣,連忙吩咐車夫回賓館。

    兩人回到賓館時天還亮著,裴瑤卮洗漱一番,臥在榻上睡了片刻,卻因心裏記掛著前方之事,沒多久便又醒了。

    醒來時,輕塵早已不在房中,順窗望去,頭頂已是夜色。

    屋內燈火幽幽,她聽著外間書房裏似有聲響,舉燈而去,便在書案前看到了蕭邃。

    案牘勞形,楚王殿下眼底透著一層烏青,眉間還久久不豫。

    她在格門前頓下腳步,靜靜望了他許久,想起那夜他發火時的樣子,不覺恍惚起來……

    他若是做了皇帝,應該會是明君吧。

    好半天,將這些無用的思緒清出去,她回頭在房中添了幾盞燈,取了鼎香爐來,點上了一劑安神香。

    她捧著香爐進了書房,蕭邃鼻尖一動,眉頭又深了些,隻讓她帶著香爐回寢閣裏睡去。

    “您有幾夜沒睡了?”她充耳不聞,仍是來到他身邊,就將香爐放在書案上,“前頭山火尚未完全熄滅,您難不成,是打定了主意熬著自己,要與山火同歸於盡嗎?”

    “嘖……”他原本已覺精力不濟,她這麽一言堵來,愈發弄得他思緒跟不上了,“你是越來越大膽了。”

    沒辦法,她心道,誰讓你越來越不讓省心了?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仗著誰報仇去?

    她索性更大膽了些,直接將他手下的公文反扣到案上,“大小官吏,該抓該扣的,如今都在牢裏關著呢,您就是晚幾個時辰發落,他們也跑不了!”

    兩道目光僵持了許久,最後,還是楚王殿下退了一步。

    他將手裏的筆一扔,狠狠捏了捏眼角,滿身的疲憊直到這時,方才終於順勢而出。

    裴瑤卮猶豫了片刻,緩步上前,動作輕柔地按上他的太陽穴。

    蕭邃這幾日,不隻是累,更多的還是氣。

    事情一出,李寂第二天便被他傳來調查山火之事,這兩日已將事情來龍去脈查了個分明。

    緣係去年東南一帶旱災,到年前,一直都有難民北上求生。朝廷派了賑災的錢糧下去,這陽譜郡因位在京畿附近,更懷有疏解難民,免其大量湧入帝京的重任。誰料,太守與一眾官吏狼狽為奸,中飽私囊,對上卻謊報太平。

    直至此番楚王突赴陵城,途中必定經臨陽譜郡,然而,光是隆安城中,都還有許多難民不得安置。太守心知若叫楚王殿下見到這等場麵,自己必將大禍臨頭,為自保,這些髒心爛肺之人索性暗中下令,大肆捕殺難民。

    殺人便要棄屍,西邊那片深山老林,自然成了首選之地。隻是,他們也沒想到,手底下人做事不幹淨,有幾個沒死絕的人,拚著最後一口氣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與那些走狗拚鬥起來以圖自救,卻在慌亂之中打散了火把,由此釀成一場大禍。

    “你前幾日還曾說過福禍相依,這回倒是又應上了。”蕭邃沉聲一歎,緩緩道:“若沒有這場大火,還不知這起子狗官手底下,還會做出多少天地不容之事呢……”

    她輕聲道:“好在近來天氣幹燥,風勢也不甚大,此番山火,受難之人雖不算少,但與後患相比,還是能叫人鬆一口氣的。”

    她說著,見蕭邃雙眼微閉,似是有了睡意,便撤了雙手,勸道:“去榻上睡一會兒吧。”

    這回,他沒有再拒絕。

    書房裏自有一副供人小憩的羅漢榻,裴瑤卮給他取了床被褥,看著他安頓好,便要離去,然而,一步尚未邁完,便被人握住了手腕。

    她一驚,低眸看過去,隻見他還闔著眼,口中卻低聲道:“在這兒陪我一會兒。”

    說罷,他不動聲色地挪出了半塊地方,意思不言而喻。

    同床共枕,也不是第一回了,可這次她卻格外糾結起來。蕭邃等了片刻,卻不見她動作,雙眸一開,緩緩朝她睨來——

    那眼風清幽沉靜,無端叫她心尖一麻。

    裴瑤卮不知自己慌個什麽勁兒,驀然轉身,背對著他躺了下來,臉上的一抹緋色也跟著隱在了燈火之中。

    安神香伴著天邊月色,徐徐送到他周圍,萬千安逸,卻壓不下連日來,身邊這人在他心裏攪動起的波瀾。

    不服命令時的堅定固執,安頓難民時的事必躬親,還有一回又一回叫人恨不起來的膽大妄為。

    太像了。

    像到,他開始有些害怕。

    蕭邃對著她的背影,半晌,抬手搭上她的腰肢。

    她不負所望地一哆嗦,身後緊接著便傳來了他的一聲低笑。

    被耍了,她咬了咬嘴唇,心下惱怒。

    他還在問:“膽子不是很大嗎?”

    她沒好氣兒地扔回一句:“不怕狗,還不怕狼嗎?”

    “嗯?”

    “……郎君的郎。”

    蕭邃的手落在她身上,一直未曾挪去,卻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裴瑤卮屏息凝神,整個人都緊張無措著,許久之後,忽聽他道:“膽子大,沒什麽不好的。”

    她一愣。

    他又道:“隻要心不壞便是了。”

    她張了張嘴,有些話想問,卻到底什麽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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