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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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每次提到家裏時他瞬間失去顏色的眼睛,更對剛剛他像個被丟棄的沒生氣的提線木偶的樣子心有餘悸。我想,一個故事要裝下那麽多悲傷、憤懣、心痛、無助,那一定是個很長的故事。站在剛剛跟他媽媽分別的酒店門口吹著冷風讓他講,那他肯定更難過。於是我把他拉進了旁邊一家看著很溫馨的奶茶店裏去坐。
奶茶店人不多,我還是挑了最角落的一個位置。二人位本來是麵對麵的兩把椅子,我讓他坐進角落的位置,然後把另一把椅子拉過來,堵住他旁邊靠過道的位置。
“現在安全了,除了我沒人聽得到。你如果想說就說出來吧。”我看著被我擠在角落裏的他,小聲說道。
他看著我,又低頭擺弄了幾下我點來放在他麵前的柚子茶。我小心翼翼地問:“不喜歡嗎?我是想柚子茶消火潤喉,你要不喜歡,我去給你買”
他拉住我,輕輕說:“不是,我隻是突然想到她,我是說我媽媽,從來沒問我過喜歡什麽。而我,也一直不知道她喜歡什麽。”
“啊?”我不經意地驚訝衝口而出,出了聲才發現不妥,趕忙捂住嘴巴,緊張地看著他眼色。
他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沒事的,我都習慣了。今天是我八歲之後第一次見她。”
所幸我還捂著嘴,所以沒再發出聲音,但是我的眼睛已經泄露了我的吃驚。八歲?那他豈不是有快十年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
我平複一下心情,小心地輕聲問:“那你,跟你爸爸住?”
他微閉上眼搖搖頭,有點自嘲地笑著:“我從出生就沒見過我爸爸。”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爸爸去世了”
“不是去世,他有別的家庭,我出生的時候他就有。”
我愣了一下,有點懵。他爸爸有別的家庭,那怎麽又跟他媽媽生了他?
淩梟擺弄了一下柚子茶的吸管,突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對,我是個私生子,再直白一點,我是個不該生下來的孽種。”
私生子,孽種?我這個原生家庭長大的孩子隻有在電視劇裏才聽到這樣的說法。這幾個字似乎是一種羞辱,咒罵某些多餘的孩子的存在。每次電視劇裏原生家庭的孩子在跟這些非婚生的孩子發生矛盾的時候,總是趾高氣揚地用這幾個字就能把他們踩在腳下。
可是看電視劇的時候我就很奇怪,這個孩子的出生不是他能決定的吧,就算這是一件錯事,為什麽大家都喜歡把責任推給對這件事最沒有決定權的一個人呢?
電視劇裏,有別的家庭的爸爸收到家庭的原諒,重新回到溫馨美好的家;知道愛上的人是有婦之夫的媽媽想著如何甩掉這個包袱步入新生活;唯有這個什麽都沒有做就被強行帶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成了眾矢之的。好像都是因為他的存在,所有人才丟失幸福?
“什麽鬼?那叫非婚生子女,一樣是合法的,可以領身份證辦戶口的。”我皺著眉正色道。
他稍帶感激看了我一眼,繼續說:“總而言之,我媽媽本來打算用身為非婚生子女的我,要挾我的爸爸離婚,與她組成家庭。我爸爸拒絕了,他隻是給了她一所大房子,讓我們住在那裏,並沒有想跟她在一起的意思。但是她當時並沒有放棄我。她從我懂事起就一直請各種老師來訓練我,她希望用我的完美作為籌碼,最終讓我爸爸認我,並給她一個名分。”
“所以,你就學了空手道什麽的?”
“空手道、舞蹈、英語、法語、日語、書法、數學、鋼琴、吉他、畫畫。”他轉著柚子茶的杯子說。
我長大了嘴,十秒之後才咽了口口水:“八歲小孩學這麽多?”
他輕笑一聲:“四歲。從四歲開始十門課一起上的,其實語言畫畫什麽的,開始得更早一點。”
我一咂舌,我四歲的時候不是在看動畫片,就是在家門口跟鄰居家的小朋友抓螞蚱。十門課,四歲的孩子,那是怎麽樣的童年啊?
他繼續轉著柚子茶的杯子:“我很小就發現,隻要我成績好,得到老師的誇獎,我媽就很高興。我那時候怎麽知道她隻是在想,如果我很優秀,我爸承認我的機會就更大,而她,進入我爸家庭的機會也會跟著變大。
“我拚了命地學習和練習,腿上的淤青重來沒好過,手指撥吉他弦撥到表皮分離,做夢都在說日語。加上我天生腦子就不笨,學東西還算快。終於在我八歲的時候,我讓所有的老師都從心裏往外地感歎,我是他們這輩子教過最好的學生。
“我把他們誇獎我的話錄了下來,放在一個藍色的u盤裏。我媽她最喜歡藍色。我想在我生日的時候給她一個禮物,因為小姨說孩子的生日是媽媽的受難日。”
小姨?上次家長會不就是她來的麽?我忍不住跟著重複了一句:“你小姨?”
聽到我說他小姨,他臉色柔和起來:“嗯,其實從我三四歲的時候我小姨就帶著全家搬到我們的大房子裏來住了,我媽媽很忙,我見到她的時間不多,都是小姨在帶我。我媽媽每次來都是來檢查我的功課,看了我的成績,她總會抱我一下,摸著我的頭說’果然是媽媽的好兒子。’”說到這兒,他回想到了那個畫麵,笑了一下。
“八歲生日那天,”他繼續說著,剛剛的笑意已然不見。“我早早起來,在上學之前用藍色的包裝紙把那個u盤包得嚴嚴實實,拿彩帶試了又試,用了半卷彩帶,終於紮了個挺漂亮的花結。晚上在家裏上日語課的時候,我聽到門外媽媽的聲音。聲音很小語速很快,在跟我小姨說著什麽。我那時候已經一個月沒有見過她,也沒心思上課了,於是也顧不得老師的阻攔,直接衝了出去。
“我興衝衝地跑到我家二樓對著大廳的露台,攥著給她做禮物的那個u盤,看到了在一樓樓梯口的她,準確的說是看到了,她和小姨。她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往門口走,小姨拉著她的箱子,不讓她走。我慌了,當時隻想著我還沒送媽媽禮物,她一走不知道要多久,就又錯過我的生日了,於是急著往下跑。結果一步踩空,從二樓摔了下去”
我完全進入了他的故事裏,眼圈熱熱的,聽到這裏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我當時隻想著,u盤不能摔壞,我為了這個準備了一個月,尤其教吉他的老師,很嚴格的,我把手指都彈破了,他才同意幫我錄這段話我死死護著那個u盤不撒手,根本沒想過要用手拉一下扶手或者護一下頭,我就那麽摔下去了,從二樓一直滾到她的行李箱邊”
我想著不能影響他的情緒,眼淚卻不爭氣地要掉出了眼圈。我一邊抬頭45度假裝望天一邊小聲問:“然後呢?”
他沉默了一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又開口:“我聽到小姨驚叫的聲音和行李箱滑動的聲音,然後就暈過去了。小姨後來跟我說,是她和小姨一起把我送到醫院的,她很擔心來著。小姨說這個的時候我就聽著,我也沒告訴小姨,我剛摔下去的時候還有知覺,還聽得到聲音。
“我聽到,小姨的叫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而行李箱拖動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最後,隻能聽到小姨一個人聲音在喊我的名字”
我再也忍不住,隻能一隻手捂著嘴,另一隻手默默抹掉臉上濕濕的液體。我絞盡腦汁搜索著寬慰說的話,說:“或許,或許她,她有很重要的事,她一定得去處理,她”我自己也知道這種寬慰很無力,對一個母親來說,世界上到底有什麽事能比自己兒子從二樓摔下昏倒在麵前還重要呢?
淩梟吸了下鼻子,歎了口氣:“是的,她當時是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去處理。”
沒想到他竟然接了我寬慰他的話,我感覺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趕緊追問:“是吧,一定是很重要的事,生死攸關的事,才會先急著去處理的,她一定想著早處理完,就能”
淩梟深深吸了一口氣,打斷我:“我住院的第二天,她就結婚了。跟她現在的老公,舉行了一個無比盛大、轟動一時的婚禮。”(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