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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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長大了嘴巴,一時反應不過來。

    “然後大約半年,他們第一個女兒就出生了。”

    我腦子還是處在震驚之中,想到什麽隻能衝口而出:“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他閉上眼睛,輕歎一聲說道:“她是個演員,這種事情,報紙最會寫。該死的是,小姨雇來換班看護我的護士姐姐覺得,看報紙可以幫我打發因為摔斷腿而無法走動的無聊的住院時間。她每天都給我帶好幾份報紙過來。”

    他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什麽,慌張地補充著:“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猜她是誰,也不要搜索她,她,她不想別人知道有我這件事。我不是不相信你,我隻是”

    八歲的孩子,摔斷了腿,每日被困在床上,身邊是成堆的報紙,每一張上麵都寫著他最親愛的媽媽離開他後過著怎麽樣幸福的生活。這是怎麽樣的折磨啊。而直到現在,快十年以後,長大了的這個孩子,他還在做什麽啊,他竟然還是想著不要讓任何人發現她的秘密,求他的朋友不要去查?

    我完全語塞,看著他懇求的神情,我隻覺得胸口很悶,有一股氣簡直要把我撐得炸開了。我不忍拒絕他,隻能忍著氣點點頭。

    我順了下氣,逼自己勉強搜索著似乎還能帶點寬慰意思的話,不知道在寬慰他還是在寬慰我自己,說:“她,她或許就是,就是因為要組成新家庭,才不得已離開你的。她內心,內心裏一定還是愛你的,她一定也很惦記你”

    他聽我說著,喃喃地打斷:“是啊,我也這麽想過,她一定有苦衷,她一定還愛我,她一定在心裏還想著她很乖很聽話很優秀的梟兒,為他擔心,為他驕傲”

    我偷偷擦了下眼睛,又燃起了點希望,語氣也跟著歡快起來:“對啊,一定是的”

    淩梟頓了一下看向我:“你猜,就剛剛,我們這十年第一次見麵,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我怕他看見我紅著眼圈,稍微扭過頭:“嗯問你過得好不好吧?”

    他帶著顫音冷笑一聲:“她問我,為什麽帶走他兒子?”

    “啊?”我完全糊塗了,也忘了避開他的眼睛,迷惑地看向了他。

    “她說,想見她可以私下叫小姨來約她,為什麽對她兒子曉辰下手,用這種方式逼她出來?”

    我隻感到後頸一陣發涼,汗毛全都豎了起來。這是什麽樣的母親,竟然懷疑是自己的兒子綁架了另一個兒子僅為見她一麵?這樣扭曲的思想在書裏看到我都會覺得太誇張,現在竟然發生在眼前?

    淩梟還在繼續說:“我當時愣住了,委屈憤怒,心裏難受到不行。我像傻子一樣問她:小姨?我跟小姨說想見你也不是一次兩次,你哪一次來看過我?隻有為了你兒子,你才肯出現,不是嗎?

    “我完全沒意識到我說的話在她聽來像是什麽意思,也竟然還以為她對我會有那麽一點愧疚或者可憐什麽的。

    “所以她憤怒地一把把我推倒的時候,我甚至不明白為什麽。她指著我說: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這樣,我留給你小姨的撫養費還不夠嗎?你還想要什麽?你和外麵那個小姑娘是同謀嗎?你信不信我報警抓你們?

    “這時候我才反應過來,我的心涼到底了。她竟然對我的看法就是這樣,她覺得我根本隻是個麻煩。我隻覺得一股鬱結了十年的氣憤湧到胸口,我簡直要瘋了,我第一次對她冷笑:是我做的又怎麽樣,你要感謝外麵那個小姑娘,要不是她勸我,我一定做得更離譜。”

    “她摘下墨鏡,瞪著我眼神我現在都記得。可惜在她麵前我總是不會演戲,她很快看出我不過是逞強。她呼出一口氣戴上墨鏡,用她演慣的電視劇的語氣幽幽說:我知道不是你,你不會那麽對我的。我是你媽媽啊。”

    淩梟說到這兒自嘲地笑了,他看向我,突然用在說別人鬧了笑話一樣的語氣,笑著說:“你知道麽,我就是個傻子。她的每一部電視劇我都看過,報紙上經常說她演技不好,說她講台詞就像唱戲,很不自然,一點沒有說服力。沒有人日常講話是這樣的:拿捏著聲調,帶著語氣詞,每個字兒都字正腔圓,沒有重點,也沒有感情,語氣軟軟的,甜甜的,像在跟每一個聽眾撒嬌似的。評論家說她說台詞的時候隻是在背,沒有過心。然而,她跟我用那種語氣說那些話的時候,我雖然特別清楚這對她來說不過是台詞,我卻還是想說服自己相信每一個字,尤其後麵那一句,她說她是我媽媽啊”

    此時再怎麽捂住嘴,我也無法控製了。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一哭,倒是把淩梟嚇了一跳。我憋得太久,也顧不得其他了,哭得越來越傷心,眼淚鼻涕流了一臉,趴在桌上抽泣起來。

    淩梟本來也很悲傷,但是看我趴在桌子上嗚嗚嗚地抽泣,肩膀一動一動的,比當事人還難過的樣子大概著實有點好笑。他隻好反過來哄我,給我遞了紙巾,又把我的芒果汁送到我麵前給我喝。看我還在哭,就用手臂幫我輕輕拍背,輕聲細語地對我說:“沒事了,沒事了,過去了,你別哭,不要哭,沒事的。”

    奶茶店的老板娘也聽到了我們的動靜,急忙跑了過來,問:“小姑娘怎麽了?”看淩梟哄我的樣子,突然義正言辭地衝著淩梟:“哎我說,我都看見了,這小姑娘進來時候明明是好好的,你跟她一說話就給她氣哭了。你說你這小夥子,欺負個小姑娘有什麽本事哦?”

    我一聽不對,趕緊一臉鼻涕地抬頭,擺著手:“不是,不是他”

    老板娘不依不饒:“小姑娘,你不用怕他,我們給你撐腰!”這時候旁邊幾個座位的姐姐聽到老板娘叫也都轉過頭來,全是聲援我討伐淩梟的表情。

    我趕緊抹把鼻涕站起來:“不是,不是,不是,他,他給我講故事,那個故事太太感人了,然後我就忍不住哭了。”本來想說太慘了,但是又怕故事主人公聽到這個評價覺得自己更慘了,趕緊換了說法。

    老板娘和姐姐們這才無聊地打個哈哈各自轉回去。我抓起淩梟給我的紙巾,趕緊處理了一下鼻涕眼淚。我已經找不到什麽話來安慰他了,因為一想到這麽可怕的事兒竟然就真實地發生在他身上,我就難受得不行。我意識到他還看著我,隻好不好意思地對他說:“對不起啊,本來說幫你排憂解難,還惹你跟著出醜。”

    他聲音軟軟的,帶著柚子茶的微甜:“你啊,怎麽比我還傷心啊。”

    我抽抽鼻子,嗓音啞了,還帶著氣憤:“你這麽好,她怎麽能那麽對你?”說到這兒,我突然想到我們還有她助理的電話:“對了,她助理電話給我,我打過去跟她說清楚!別以為他們人多錢多就可以欺負人,有我在,不會讓你吃虧的。還有,我不夠的話,我去找狸貓哥他們,再不夠還有胖子他們,沒人能這麽欺負我們梟兒”

    他看著我一邊嘟囔一邊找電話,越講越氣,好像隻離開水正在充氣炸毛中的小河豚。他隻覺得一直悶在胸口那一口氣突然間就散了。

    柚子茶很甜,奶茶店的燈光很亮,周圍的客人們都講著一天裏發生的有趣事,不時傳出笑聲。剛吃的大閘蟹的味道還有那麽一點留在唇齒間,把之前充盈在口腔裏的鹹和苦稀釋掉了,這時候狸貓哥應該約會成功了吧,被撇下的哥四個估計正舉著酒杯亂猜著他跟蘇茜私奔到哪兒去了。花龍胖子他們不知道有沒有再看他給的複習題,說起來也快考試了呢,不知道花龍這次能不能及格。小姨在家裏輔導著表弟妹的功課,如果他回去,小凱一見到他就會一臉崇拜地撲上去叫他“大神”,而剛上幼兒園的小玉,一見到他就會抱著他的大腿不肯鬆手。

    誠然,他沒有得到她的愛。但是,這柚子茶是他的,嘰嘰喳喳的生活是他的,好兄弟是他的,小姨和弟弟妹妹是他的。

    還有,麵前這隻為了他正在炸毛的河豚,也是他的。

    他想,有這些的話,沒有她,或許也能生存下去。

    我還在氣鼓鼓地翻著口袋,該死的電話哪兒去了,不會剛剛拿錯放在淩梟那裏了?我一抬頭,卻對上了那雙熟悉的桃花眼,對,就是那雙平日裏能看到的,沒有痛苦,沒有掙紮,神采奕奕春風得意的桃花眼。

    我眨了眨紅腫的眼睛,確實,他在笑啊。是不是傻了,他怎麽在笑啊?

    難道是打擊太大?瘋了?

    我皺著眉頭,試著戳戳他的臉:“你,沒事吧?”

    他笑著點點頭:“我沒事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為,為什麽啊?”

    他看著我:“你剛剛不是說,有你在,沒人能欺負我嗎?你現在不就在這兒麽,我還怕什麽呢?”

    這孩子也太好哄了吧?我哭笑不得地點點頭:“哦”早知道放出一句豪言壯語就能把他哄好,我至於讓他難受這麽久才得到解脫麽?一上來就女子力爆表拯救了他的話,我今晚也不用把自己哭成這樣啊

    人真是奇怪,有時候真不知道一件多小的事兒,就能足以改變人的一生。上一秒還山重水複,下一秒說不定就海闊天空了。

    我眼睛哭得太腫,怕回家又要被老媽問東問西,所以那天淩梟開始笑了以後,我們的主題就變成了如何消腫。我指揮著淩梟給我買冰袋敷,買茶葉蛋滾,還買了兩碗酸辣粉來放鬆心情,一點也沒覺得愧疚。

    哼,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他,我才哭成這樣的?

    淩梟也自覺理虧地對我的要求微笑著照單全收。說起來,還是笑眯眯的他好看啊,就算四處跑腿,也還是賞心悅目。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一輩子都能開心地笑。(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