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大地裂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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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下去嗎?
    他慢慢蹲下來,用手觸摸裂隙的邊緣,是泥土下是堅硬的岩石,粗糙冷硬,一股股寒氣化作絲絲縷縷的白霧,從裂隙中漂浮出來。
    好冷。
    處於陰陽裂中的涇陽坡,無論是妖是人,活的已經奔逃,逃不掉的已經被他所殺,四麵一片死寂,隻餘他一人。
    跳下去吧。
    把阿姐和淩妙妙救上來,先救上來,再算總賬。
    他肩上傷口還在滲血,滴滴答答,滴落在灰白的岩石上,茫然地笑了。阿姐是素來不聽他的,可淩妙妙跑什麽呢?
    她難道不知道,她柳拂衣,不過是一廂情願,感動不了別人分毫……即使如此,她也不聽他一言。
    讓她別跟來,她邁腿便來。
    讓她在樹林裏等,她偏要亂跑。
    讓她等一等,她理都不理,徑自往裂隙裏跳。
    難道要打斷手腳,綁在他身邊,才可以聽話麽?
    ……
    邪術的勁頭已經過去,就好像吃了興奮劑的運動員,熬過了藥效,他在茫茫的夜色中,又冷又倦,小腿輕微地抽搐著,連帶半邊身子也輕輕顫抖起來。
    驟然,轟隆隆的聲音沿著大地傳來,如同一穿悶雷從地下炸響。
    天旋地轉,一股巨大的力量即刻將他甩離裂隙幾丈遠,仿佛巨人的手掌,不懷好意地玩弄著掌心一隻小小的雨燕。
    他幾乎是立刻借力再次騰空,脫離了桎梏,身經百戰的捉妖柄,顧不上疲累,再次披甲上陣。
    望見地下,他臉色驟變,直接向裂隙俯衝過去。幾乎是同時,環繞涇陽坡的遠山隆隆作響,離他們最近的一座,開始崩裂,碩大的石塊,像雨點一般朝他砸過來來。
    “轟隆隆隆……”
    裂隙正在緩緩閉合。
    幻妖說的沒錯,這涇陽坡的山水樹木,皆為她所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即便慕聲能夠一擊殺死所有有生命的妖物,但沒生命乃至孕育生命的天和地,他無法掌握,更不可能脫出。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
    鮮血越聚越多,幾乎匯聚成溪流,兜在衣服上,先是一滴滴,隨即變成一股細流。他被甩到地上,打了個滾咬牙爬起來,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甜膩的味道籠罩了周圍的空氣。
    他撐著地麵的指節發白顫抖,努力支撐著身體,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如同溺水的人,絕望地盯住裂隙的位置。
    裂隙早已合上,徒留一道纖細如蛇的痕跡,像是嘲笑的嘴。
    裂隙之下,是一座陰寒的地宮,有著高高的殿頂,牆壁每隔幾步有一個凹陷,保存著幽綠的火種。
    淩妙妙跟著慕瑤安穩落地,幾步追上了她:“慕姐姐你沒事吧?”
    慕瑤驟然回頭,搶先抓住了她的手,神色嚴肅:“你怎麽也下來了?下麵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她有些慌亂,幾張符紙捏在手裏,手都有些抖,抓著淩妙妙的肩膀,篤定道:“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不上去……”淩妙妙使勁搖頭。
    不是她非要下來,讓她留在上麵,她實在無法承受黑蓮花的盛怒,就算他沒看清姐姐是她推下去的,也難保不會遷怒。
    要跳,幹脆一起跳好了……都跳下去了,他就沒人怨了。反正她有係統防身,暫時不怕危險。
    就是不知道,他一個人在上麵情況怎麽樣,能不能變通一點,領略她那句“保命要緊”的精髓……
    慕瑤急了:“別任性。這是幻妖的地盤,下麵處處都是機關,我自己都不確定能全身而退,護不住你怎麽辦?”
    妙妙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頭搖得像撥浪鼓:“我真的沒事,慕姐姐,我……我運氣好,輕易死不了的。”
    “……”慕瑤氣得踱了幾步,轉頭再次扶住了她的肩,那雙美麗而清冷的眼睛嚴肅認真地望著她,“你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好嗎?阿聲一個人在上麵,我怕他做傻事,你上去看著他……”
    淩妙妙的頭搖得更厲害了:“慕姐姐,我要救柳大哥……”
    慕瑤剛要開口,地麵轟隆隆一陣顫抖,二人齊齊仰頭望去,隻見頭頂遙遠的“一線天”越縮越窄,連夜空上的星星都黯淡無光,幾乎看不到了。
    黑暗如大網,兜頭蓋臉地撒下來,就要將她們籠罩。
    “裂隙要閉合了!”慕瑤臉色急變,摟住妙妙的腰,咬住牙,想要借力將她送上去。
    沒想到這個刹那,一道利斧般的寒光從天而降,眼看就要劈到她們身上。
    慕瑤瞳孔急劇放大。
    這樣下了死手的攻擊,恐怕是幻妖送給她們的第一道大禮,她若在寶物盈滿,氣力正盛的時候,方能穩穩接住一擊,可是現在,她猝不及防,還有一個手無寸鐵的淩妙妙,她這一擋,不死也要去了半條命……
    來不及了。
    她猛地轉身,想和淩妙妙換換位置,先拿收妖柄擋一擋,未料那少女使勁抱著她的腰,堅持擋在她前麵,咬牙道:“慕姐姐先別動……”
    白光猛地落下,如同斬首的鍘刀,又快又狠,“倏”地一聲,一道水藍色的火焰猛地躥出,刹那間將淩妙妙包裹在其中,又因為她緊緊抱著慕瑤,二人陷入藍焰的掩蓋之下。
    一藍一百在空中對撞,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巨大的能量炸開,光芒刺目,整個畫麵都發白了,隨後,一切塵埃落定,地宮還是那個地宮,幽綠的火焰陰森森地照著地麵,空氣中隻飄飛著幾點藍色的火星。
    化險為夷,地宮中隻餘兩人交疊的喘息聲,妙妙放開慕瑤,開始虛脫地揉自己被晃花的眼睛。
    許久,慕瑤才有些猶疑地問:“妙妙,你身上那是什麽東西?”
    “呃……”淩妙妙陷入沉思。
    她該怎麽給慕瑤解釋係統的護體藍焰?
    慕瑤沒有等她回話,徑自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什麽。妙妙借著冷色調的光一看,有點眼熟,是個紮著細細白絲帶的秋香色香囊。
    她下意識地往自己腰間摸,隻摸到一小節粗糙的斷口。
    黑蓮花用法術親手給她掛上的香囊,走哪跟哪,自動打結,還是死結。她卸了無數次,換了無數件衣服,都沒能擺脫,她覺得擱在外麵奇怪,隻好將它蓋在了襖子下麵,平素不露出來。
    現在……卻這麽輕而易舉地斷了,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慕瑤纖細的手指捏著那香囊,摩挲了幾下,麵色有些古怪:“這個香囊……哪裏來的?”
    “我……”妙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撒謊,睫毛顫得厲害,“我路上撿的。”
    慕瑤抬眼看她一眼,隨即飛快地解開了係著香囊的白色絲帶,將裏麵的幹花一把一把地往出掏。
    妙妙有些震驚地看著她的動作,瞠目結舌地看見她從一堆幹花裏麵,掏出了一張折成小塊的符紙。
    慕瑤將符紙展開,澄黃的符紙上麵,紅豔豔的一片,她的臉色霎時慘白。
    “慕姐姐……怎麽了?”妙妙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半晌,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香囊裏,怎麽有符紙呀?”
    慕瑤捏著符紙,給她看上麵繁複的字跡,筆觸粗細不一,有的地方鮮紅,有的地方發褐,是沾著指上鮮血寫的。
    她看著那符紙,目光格外複雜:“反寫符。”
    淩妙妙腦中嗡嗡作響,黑蓮花強行塞給她的香囊裏,藏了一張反寫符?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試探道:“那……剛才那個藍色火焰……”
    “方才那個,正是它的手筆。”慕瑤的臉色仍然稱不上好,“這張反寫符,感知感應殺念,借力打力。一旦覺察到攻擊裏帶著殺意,便立即奏效……以惡止惡。”
    她滿臉複雜地將符紙塞進香囊裏,遞給了淩妙妙,指尖微微顫著:“若是平時,我定然將它銷毀,可是你撿的邪物,卻陰差陽錯做了你的護身符……”
    她欲言又止,不再說話了。
    妙妙接過來,把拿出來的幹花一點點塞回去,又把它塞成一個圓滾滾、鼓囊囊的模樣,展了展香囊角,在指尖拎著晃了晃,低頭嘟囔道:“……可是我係在身上好好的,不知怎麽竟然掉了。”
    “這張反寫符已經沒用了,所以香囊會斷開。”慕瑤解釋道,“幻妖並非平常妖物,是天地孕育之靈,死人怨念做芯,它的攻擊能量極大,捉妖人都很難抵擋,剛才那一擋,已經超出它的極限,是以兩敗俱傷。”
    淩妙妙沉默地將斷開的小香囊揣進了自己懷裏,又拿指頭戳了戳,仿佛在戳黑蓮花圓滾滾白生生的腦門。
    ……安生點吧,以後。
    做個普普通通的表裏如一的香囊。
    晨光熹微,少年半倚著樹幹,在淩晨的清寒中醒來,睫毛上落下了第一絲微光。
    鳥叫聲漸漸清晰起來,陰陽裂在旋轉,慢慢轉換到了光明的一端。世界由黑白兩色,恢複五彩繽紛。
    身上的傷口緩慢地開始愈合,傷口處的血液也不再流淌,他的嘴唇微微發白幹裂,感覺到頭重若千金,昏昏沉沉,他晃了晃頭,呼出幾縷炙熱的空氣。
    頭暈目眩,大約是在發燒。
    上一次生病,似乎還是在小時候,慕瑤出門曆練,他又惹惱了白怡蓉,被一個人在柴房裏,靠著一桶冰水捱過了一周。
    後來,他的忍耐力變得極強,平素不露聲色,別人發現不了異樣,也不敢仔細打量。
    再後來,身旁多了個火眼金睛的女孩,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將他看穿。
    動不動就拿冰涼的手拭他的額頭,摸他的衣服夠不夠厚,問他手腕上的傷哪裏來的……問他淌水過河涼不涼。
    他慌張又惱怒。
    ……也貪戀。
    他睫毛低垂,手指攀上發頂,一點一點將塌下來的頭發紮上去,又將發帶係牢。
    ……即使是緊箍咒,他不是還得照樣引頸就戮,主動鑽入牢籠,任別人用韁繩牢牢控製著他,壓抑著他……
    他本是個怪物,不為世人所容,從不敢露出真麵目。
    如果這樣,可以被接受的話,那就這樣吧。
    一輩子這樣……也無所謂……
    大樹落下幾片葉子,從他衣袍上滾落,太陽在漸漸升起,他一步一步邁入溪邊,用水一點點洗去頭發上的血漬,身上一陣陣的發冷。
    他猶豫了一下,泡進了冰冷的溪水中,腳步踉蹌著,幾乎是整個人翻了進去,激起了水花。
    流淌的溪水帶上了絲絲縷縷的紅。
    他的發梢上滴滴答答散落著水珠,睫羽輕顫,開始在水中不自知地打著寒戰。
    還覺得冷,還覺得痛……就暫時不會死。
    水中有一隻手,劃開波浪過來,慢慢攀上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