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番外:回鄉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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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啊?”淩妙妙睨著軸上那個血紅色的月牙,奇怪地問。
    “慕家出事之前,我娘曾經來過無方鎮。”
    慕瑤垂下眼眸,“她是來找怨女的。倘若怨女脫困後沒有回到這裏,那就說明,她可能還在我們身邊。”
    慕瑤懷裏抱著熟睡的二寶,聲音放得極輕,幾乎聽不出什麽其他的情緒:“那時娘的身體已經很差,自感時日無多,她便以自身壽數為代價求了斷月剪,以防怨女再將阿聲當做複仇的傀儡。”
    “她在無方鎮遞了兩封信,一封給我爹交代事宜,另一封給白家備份。給白家的那一封沒能寄出去,為我和拂衣所得。”
    柳拂衣補了一句:“其實,給慕家主的那一封信,也沒能遞到他手上。”
    當時,慕懷江已經為怨女所惑,白瑾身在局中,難以窺見全貌。
    怨女這盤棋下得極耐心,在白怡蓉的殼子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教了慕聲反寫符,溫水煮青蛙似的,還沒等兩個人反應過來,便驟然發難。慕聲首次借夜月之力實踐邪術,威力完全失控,致使慕家傾覆,不知道是不是白瑾祭命的另類實現。
    怨女利用完慕聲以後,本想將他殺死,拿回屬於自己的力量,未料魅女最後一搏,保下了慕聲和慕瑤性命。
    “所幸斷月剪兜兜轉轉到了今天,終於還是派上了用場。”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目光又落在遠處的慕聲身上,“給他剪了吧。”
    妙妙深吸一口氣,握著剪刀,像是農場做廣告似的,在空中哢嚓哢嚓地比劃,躍躍欲試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嘞。”
    早春民湯,多的是三兩出遊的人,女眷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隔著飄蕩而起的輕紗簾子不住地傳入耳中。
    溫泉坊最裏一間,照舊是郡守女的單間,在廊裏攜手而行的人,見了挽起頭發的淩氏踩著地毯來了,都不禁在背後盯著看。
    噫,郡守千金生得真是靈。緋色上襦的花紋仿佛桃花綻開一片片,銀線順著絲帛根根埋進去,若隱若現地閃著光,鎖骨下麵,抹胸繡著的兩簇早櫻相對盛開,繞出祥雲樣的藤蔓,一直埋進裙頭,裙子卻是奶白色,褶子壓得平整極了,如雲如霧的輕盈。
    她邁過去了,飛過來的係帶頭上還繡著一朵小小櫻花呢。
    聽說淩氏已經嫁了人,怎麽還這樣的像個少女。
    幾個人驚奇地笑著,望著她身後看。
    她身後還綴著一個黑衣服的人,緞子似的黑發一點毛糙也沒有,一直散到腳踝,引人羨慕。
    哦,她又帶著那個人來了。
    他低著眸,隻看得到被頭發掩著的半張臉,一點翹起的睫毛,倒是個很俊俏的側臉。
    ……丫鬟,還是夥伴?
    江南女兒家羞怯,調笑的沒有,搭訕的找不到,隻是瞪著一雙雙鹿子眼,安靜地偷看。
    淩妙妙走著走著,聽見四周的噪音突然變低了,再扭頭一瞧,廊上女眷都伸著脖子好奇盯著慕聲看,而慕聲毫無察覺,隻是發覺她停下,抬起眼,睜著一雙無辜的眼望著她。
    她頓了頓,越過他,警告地環視一周諸位姑娘,伸手一把將他拖進了裏間。
    這湯是妙妙的私浴,到了自己的地盤,便見不到其他陌生人了。幾個守在那裏的丫鬟湧上來,熟練地給淩妙妙寬衣解帶,準備方巾。
    大家都知道,後麵那位爺是動不得的,是以慕聲身邊方圓幾米都沒有人,有些孤獨地坐在一邊。
    在遇到主角團之前,此處民湯對淩虞來說形同虛設,因為她性子孤僻自卑,仿佛當著眾人的麵來洗澡是什麽臊人事,寧願窩在家裏的小浴桶裏。淩妙妙來了之後,這處溫泉才真正派上用場。原因無他,光看姑爺這頭超凡脫俗的長發,小浴桶是裝不下這尊大佛的,淩妙妙試過一次,搞得半間屋子都像是發了大水,她自己也濕得像落湯雞,狼狽至極。
    知道這裏還有個自己的專屬池子以後,妙妙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口湯池足有半間屋子那麽大,水汽嫋嫋,四周帳幔飛揚,香風穿堂而過。獸首噴出溫熱的水流,落在池中嘩嘩作響,攪動得漂浮的花瓣四散退開。
    妙妙艱難地蹲在池邊,懷裏抱著一盒皂角,正在專心塗抹。
    慕聲的長發散在池中,仰著頭,專注地仰視她的臉,睫毛上掛著水珠,漆黑的眸中似也沾染上了濕漉漉的水汽。
    真到了池邊,丫鬟也都退出去,拉上了簾子。殿頂極高,偌大的空間隻有他們二人。淩妙妙輕易不敢說話,在這地方,說話會有回音。
    直到憋不住了,她才忍不住開口:“你轉一下。”
    慕聲歪頭看她,似乎沒有聽懂。
    淩妙妙呼了一口氣,周圍的空氣熱得她出了一後背的汗,沾濕的地方卻被風吹得冷嗖嗖的,實在稱不上舒服。
    她將呈著皂角的盒子遞給他:“你自己洗?”
    “……”他的睫毛眨動一下,伸手一接,將盒子接住,順手放在一旁。
    “那你……”
    淩妙妙的話剛起了個頭,他便猝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拽,妙妙瞬間失去平衡,驚叫一聲,直接被他拽進了水裏。
    巨大的水花泛起,更多的霧氣蒸騰而出,帶著花香的溫水撲麵而來,她慌亂之下嗆了一口水,感覺有人攬住她的腰將她托了起來,下一秒,她立即手腳並用地探到了池底,坐了起來。
    淩妙妙的臉通紅,打濕的頭發貼在額頭上,睫毛上掛滿水珠,怒氣衝衝地瞪著始作俑者。
    慕聲望她半晌,低下眼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留戀地蹭了蹭,然後抬手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裏,這才非常舒適地歎了口氣,竟然慢吞吞地靠在了池壁邊,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剛才總覺得少點什麽,現在就舒服了。
    “你還有臉歎氣?”淩妙妙氣急敗壞,揪著他的衣服掙紮起來,伸手去摸放在池邊的皂角盒子。
    慕聲的坐姿極其放鬆,睫毛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可是扣在淩妙妙腰上的手卻極用力,她就像是被捕鼠夾夾住似的,奮力伸出的指尖離那盒子就差幾厘米距離,始終夠不到。
    妙妙收回手,心裏懷疑這人是故意的。
    “子期?”她清亮亮的聲音回蕩在池麵上,水汽在眼前氤氳飄蕩。
    慕聲睜開眼睛,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妙妙緊緊貼著他,說話時他的胸膛都在顫,他又朝聲源吻過去。
    淩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將他的唇抵住:“你還洗不洗了?”
    慕聲頓了頓,搖頭。
    “那我們出去吧。”在熱騰騰的池子裏待久了,人有些暈,仿佛喝了酒一樣,她劃拉兩下水,水麵上泛起層層水花。
    慕聲望著她眼裏的幾分醉意,又搖頭。
    “那你想幹嘛?”淩妙妙氣笑了,在水裏用力一撈,一股水花直直潑到他臉上。
    慕聲閉眼一閃,水順著他的下頜往下滴,他鬆了她的腰。
    淩妙妙還沒反應過來,隻見他雙手認真地掬起一捧水,極緩慢地從她肩頭澆下去,打濕了她浴衣前襟繡的幾朵早櫻,那水流柔得跟播撒幼苗沒什麽區別。
    淩妙妙:“……”
    “你澆花呐?”女孩低頭瞅著自己的胸口,吃吃地笑。
    “嗯。”
    “嗯?”妙妙悚然一驚,剛詫異地站起來,便被人按回水裏,熟悉的氣息籠罩了她,他唇中銜了一片水中的花瓣,飽滿的,深紅色,全揉碎在她白皙的脖頸上。
    “真可惜。”
    梳子順著他的打濕的長發梳下去,幾乎遇不到什麽阻礙,連發油都省了。
    小小的隔間裏簾子拉著,陽光隻透過厚重的綢布透進來一點,被濾成了泛黃的顏色。
    “可惜什麽?”少年的聲音有些啞。
    慕聲的神情相當放鬆。淩妙妙給他梳頭的時候,他的表情就像是被順了毛的貓,一點懶洋洋的柔和光投射在他臉上,如同畫家的手將最溫柔的顏色暈染開來。
    “我本來想看看你蛻變的過程。”淩妙妙看了一眼鏡子裏的人,抿了抿嘴,非常遺憾地歎氣。
    看看你從二傻子變成人是什麽模樣。
    慕聲抬眼,反手握住她的手背,握得極用力。
    “你不放開我怎麽梳?”淩妙妙直笑,靈巧地將梳子換了左手,歪歪扭扭地梳下去,活像是一隻小蛇抖著身子向下爬,語氣很得意,“可惜我有兩隻手。”
    慕聲漆黑的眼底含了一點罕見的笑意,眼角的緋紅色彩,似乎被遮擋不住的陽光濾去不見,唯見翹起的眼尾著深一筆。
    多少年以前,紅羅帳子也外有一雙手,梳理他的頭發,女人眼裏是愁緒,淚光瑩然,模糊成一片,坐在椅子前、晃蕩著兩條腿的小笙兒,就這麽一晃眼變成了他。
    眼前的女孩臉上帶著動人的朝氣。
    終究,留不住的也讓他留住了一點什麽,江水般的歲月,在一往無前的奔湧中停住了一瞬,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將他從無窮黑夜中帶了出來。
    淩妙妙將冰涼的斷月剪抵在他背上,比劃比劃:“剪啦?”
    “嗯。”他毫不留戀地應。
    他是石隙斜生的小芽,隻一縷光,便絕處逢生。
    地上的發絲盤繞著,越積越多。淩妙妙使剪子磨得虎口都痛了,才發現他的頭發這樣多。
    她長籲一口氣:“這麽多的仇恨,從今天起就都沒有了。”
    淩妙妙的手指偶爾擦過他的脖頸,將他的發絲從耳朵上麵攏起來,攏得很不熟練,總是間或掉下來一些。
    她手忙腳亂地撈著,撈上東邊,掉下去西邊,好半天才攏成了一股,高高拎了起來,手心都出了一層薄汗。
    耳朵和脖頸露出來,鏡子裏的人顯現出了全然不同的麵目,幹脆利落的青春魅力。
    “就這樣別動,我來。”
    慕聲突然出聲,按了按她的手,從盒子裏取出了那一根發帶,將手伸到背後,微微低下頭,熟練地紮緊了發帶,眼尾妖嬈的血色隨之暗淡而逝,眸光卻漸漸亮了起來。
    這一次,是他心甘情願,求之不得。
    淩妙妙早跳著跨過滿地頭發絲,左右拉開簾子,早春的陽光刹那間滑過她的臉,將她的瞳孔映照得縮了起來。
    亮光驀地湧進室內,頃刻間便占領了整個隔間。
    淩妙妙扭過身子,逆著光站著,陽光在她栗色的發絲外鑲了一層金光閃耀的邊,整個人似乎化成暖融融的一團。
    “亮不亮?”
    東風吹動她的衣袂,池子裏的香氣隱隱飄來,妝台上斜插的梨花掉了一瓣,細小的花瓣輕靈地飛出窗外去。
    少年仰頭看著她,黑潤的眸子如平靜的湖麵,頭頂的發帶猶如伏趴的白蝴蝶,緊跟著伸展骨骼,張開翅膀。
    嗯,從此以後,便都是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