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同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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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想到一直找尋的答案竟在這兒,毓坤一顆心跳得有些快。見她神情迫切,薛貴妃方覺失言,悵惋道:“你不需問,這是皇上最深的心結,恐怕至今仍對當年的事後悔得很,我不過隨王伴駕知道多些,既答應了你爹不提,自不能多言。”
說這話時,她纖細的指緊緊絞著帕子。見薛貴妃諱莫如深,毓坤倒更好奇,究竟什麽事能讓她爹娘皆鬱鬱這麽些年,而藍軒,又是什麽出身。
見她剩下了半碗燕窩,薛貴妃不由嗔道:“這麽大的人,怎麽還挑食,血燕最是滋補,一分氣,三分血,要日日養才能將身子的虧空補回來。”
見沒外人在,毓坤方流露真情道:“吃不慣這味道。”
薛貴妃聞言蹙眉道:“我不是命人也給東宮送去了,原來絳雪竟沒燉給你,想來是個憊懶的,看我怎麽罰她。”
毓坤這才想起確實有這回事,她是很不願別人覺得她嬌氣的,倘若日日吃燕窩,傳出去也太不像樣了,因而有意回避,不由笑道:“不怪她,是我不願吃。”
薛貴妃歎了口氣,她是很明白她的不易的。如她一般年紀的女孩兒,哪個不是嬌養在深閨之中,最多不過學些女紅罷了。隻有她,從小讀書寫字騎馬射箭樣樣拔尖兒。如今大了,又要整日在男人堆裏拋頭露麵,國事家事,哪樣不得操心?
譬如這次,猜測著她究竟是如何說動陸家的,薛貴妃心中一陣陣發沉。她憶起自己尚在閨中時,曾有道士為她卜卦,說生得太美,反而命薄,恐於姻緣上難以如意。望著毓坤姣美的麵龐,薛貴妃怔怔想,這般容貌,猶勝自己三分,難道也要受此摧折,她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後悔。好在這孩子身上有一半陛下的血脈,但願能鎮得住命。
輕輕為她理了理鬢發,薛貴妃歎道:“這些年我常想,若你也同福王一般,有個得力的外家,是不是便不用這麽辛苦,又或是當年……終究是娘的錯。”
隻在沒外人時,她才稱娘,毓坤輕聲道:“隻要母親與妹妹都過得好,便不覺得辛苦。”
薛貴妃眼眶微熱,正因為她懂事,才格外惹人心疼。想起另一件事,她命崔茉雨取來一方香樟木寶匣,使金鑰開了,推在毓坤麵前道:“下個月便是顧太傅的壽辰,你瞧這塊八閩的田黃凍,拿去做個禮可好?”
印石中以壽山石為最佳,而田黃乃壽山石係上品,田黃凍更是百年難得。毓坤但瞧那方黃玉,既潤且瑩,成色品相皆世間罕見,怕是無價之寶。顧太傅是當世的篆刻大家,今年又是七十的整壽,她有意尋塊好石頭親手刻一方小印贈與老師,既貴重又有心意,卻一直沒尋到合眼緣的,此前不過提了一句,未想到她娘竟不慌不忙備好了。
歡欣撫著匣子,毓坤有些驚訝道:“原來母親也懂篆刻。”
薛貴妃悵然道:“是不懂的,不過曾聽人說過,記住罷了,你瞧得上便拿去。娘雖沒讀過什麽書,但也知道太傅待你若子侄,你需好好敬重他。”
毓坤正色應了,見時辰已不早,隻得先告退。聞聽她要與藍軒一同巡營,薛貴妃驚訝異常,鄭重囑咐她要謹慎,待毓坤一一應了,方放她離去。
耽擱得有些久,毓坤命人將那香樟木寶匣送回慈慶宮,帶著馮貞直接向前朝去。出了午門,毓坤一下轎便見護衛東宮的府軍前衛指揮使郭舒夜已帶著太子鹵薄儀仗和衛兵來了,烏泱泱在雁翅似的城樓下綿延一片。
見這陣仗,藍軒微笑道:“原來殿下是要巡遊去。”
毓坤這才發覺他也到了,緋衣玉帶,臨風而立。裝束尋常,卻氣宇不凡。
見藍軒身後隻一列緹騎,倒算得上輕裝簡行。毓坤赧然,喚過郭舒夜,命他將鹵薄與儀仗皆留下。待要上馬時,卻被藍軒身旁的青年攔住了。
毓坤打量那人一眼,見他著飛魚...服佩繡春刀,顯然在錦衣衛中品級不低,不由訝異。
果然下一刻便聽他抱拳道:“錦衣衛指揮同知洛寧,見過太子殿下。”
指揮同知乃從三品,年紀輕輕便做到如此高位,怕是藍軒的親信。郭舒夜上前,將毓坤擋在身後,洛寧卻態度強硬,將刀一橫道:“請殿下登車。”
毓坤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不遠處有輛青蓋紅輿的宮車正等著她,其實相較於騎馬,她顯然更願意乘車,然被人脅迫的感覺畢竟不好。隻是胳膊扭不過大腿,她很清楚自己如今有求於人,處於弱勢,也不信藍軒會將她如何,便擺手命郭舒夜退下,向那宮車走去。
馮貞緊跟在她身後,然剛邁出一步,卻聽洛寧道:“小馮公公止步。”竟是不許馮貞跟著的意思。
毓坤已踏在車轅上,心中一凜,方知這事沒這麽簡單。藍軒說要帶她同去,竟真的隻帶她一人,連隨侍的人也不許去。她下意識望向藍軒,卻見他也正看著她,微微一笑,那表情似乎是說,若是害怕,便不用去。
她就知道,他不知怎麽就把她當作了件新奇玩意,沒事便要尋些開心,尤其喜歡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毓坤壓著怒意想,這時候若退縮,反叫他如意,不由淡淡向馮貞道:“你便在這候著。”
說罷徑自登車,她倒要看看,他究竟要做什麽。馮貞急出了一身汗,卻不能違命。
然而上了車毓坤才發覺,車廂內寬敞明亮,茵席上擺著個黃花梨炕桌,其上一方紅泥爐燒著紫砂壺,咕嘟嘟冒著熱氣,竟可以煮茶。對麵的檀木多寶閣一直頂到車蓋,整整齊齊放著幾個書匣,細長的牙簽垂下來。下麵散著幾個絲織扣繡的軟枕,毓坤拾了一個倚在身後,又取了卷書慢慢翻,身邊的羊脂玉香爐燃著白檀,竟舒適又愜意。
她一時間有些糊塗了,分不清藍軒究竟惡意還是善意。按理說這樣出行,比大日頭下曬著騎馬要舒服得多,況且她身上又有些不得勁,然方才明明劍拔弩張,若說他有這麽好心,她還真不相信。隻是若自己能選,她是寧肯咬著牙騎馬,也不會特意命人備車的,今日算不算得因禍得福?
思緒飄忽了半刻,車簾一打,毓坤直見藍軒也上了車,才發覺自己想多了,這車根本不是給她預備的,不過是順帶捎上她罷了。
萬萬沒想到要與他同坐一車,毓坤不留痕跡地向內移了移。好在車廂寬大,兩人各占一處,倒算不得擁擠。
車前鑾鈴一晃,隊伍開拔。因是雙轅,又使四匹馬拉著,宮車走得很穩,雖然慢了些,卻如履平地,一點不顛簸,連爐子上的茶水都紋絲不動。
掩下書卷,毓坤想尋個話題,不然如此相對一路,倒是尷尬。藍軒瞧了她一眼,徑直起身,甫然見他高大的身影壓下來,呼吸相聞,毓坤全身緊繃,纖指壓著坐下的茵席。藍軒卻隻從她身邊抽去一個軟枕,墊在身後重又坐好。
毓坤鬆了口氣,見藍軒眸中隱有戲謔之意,很是懶得理他,徑自翻著手中的書,餘光隱見他也取了本書,安安靜靜地看。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毓坤不由有些好奇,悄悄打量他手中,見竟是本《周易》。
易經乃諸經之首,很是晦澀難懂,即便她做了這麽些年顧太傅的學生,依舊有許多地方不明所以。毓坤是不信藍軒能看得懂的,況且他又如何用得著看這麽深奧東西,思來想去也隻有一個用處,便是陪著她爹談玄論道。
說來也不知她爹為何如此倚重他,除了生得俊,她是沒看出他身上有什麽特別招人喜愛的地方,想來應是善於逢迎,因而才格外得她爹的歡心。
大約她麵上的鄙夷有些明顯,毓坤但見藍軒抬眸瞧著自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剛欲轉開視線,卻見他歎了口氣,將書闔上。
毓坤心道,果然,這便是看不懂了。像是猜...到她的心思一般,藍軒微微一笑道:“易經中有句話,臣一直讀不懂,不知可否向殿下請教?”
遇到他這麽低聲下氣地求教,還是第一次,毓坤自然不好拒絕,不得不道:“你且說說,我若是知道,便講與你。”
藍軒將書翻開,指著一行小字道:“便是這句,‘六三,即鹿無……’無什麽來著。”
毓坤下意識過去瞧,見那是個“虞”字,心想原來連這字也不識,不由淡淡道:“六三,即鹿無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藍軒笑道:“便是這句了。”
毓坤這才發覺自己挨得有些近,倒好似湊在他懷裏,不由動了動身子。瞧她不自在,藍軒一笑,漫不經心坐正。毓坤一凜,疑心他已看出些什麽,她知道這時候越發不能避嫌,便忍著不動,隻沉下心看他手中的書。
這句話出自易經屯卦,本意是講行獵時,若君子求鹿心切,追入林中,便會有不好的事發生。見藍軒似是不懂,毓坤忍不住想作弄他一次,讓他日後在她爹麵前也跌一回麵子,笑了笑道:“這句話是說,若鹿竄入林中,君子因憂慮會有不好事情發生而舍棄追逐,便會錯過良機。”
藍軒望了她一會,方道:“原來如此,倒解了我多日的疑惑,殿下果然學識過人。”
毓坤道:“不敢當。”說完不動聲色向旁邊靠了靠。藍軒也未動,隻放下那本易經,又取了本《東洋海國誌》看了起來。這書分兩冊,毓坤拿的正是上冊。先前她隨手翻了翻,見上麵記錄的皆是與東海諸島相關的野史雜談,譬如書生遇仙山,螺女報漁恩之類的事,雖有趣,但未免太通俗了些。見藍軒看得津津有味,毓坤不免在心中想,這才像是他這樣的人會喜歡的書。
宛平縣城在京城西南,出了午門宮車一路向西,行到西四牌樓時漸漸走不動了,毓坤好奇掀開車簾一角,見看熱鬧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卻,仿佛散集。她心下一沉,前麵是西市,是處決官吏的刑場,難道今天竟有什麽事不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