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夢神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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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想著,洛寧已到前麵開道,宮車漸漸走得快起來,毓坤隱隱望見遠處道旁立著許多杆子,上麵掛著一排排燈籠,風一過,揚起地上的細沙,血腥氣撲麵。然到近前毓坤才發覺,這哪是燈籠,分明是剛砍下的人頭,披頭散發,五官猙獰,濃腥的鮮血順杆流下,淌在沙土裏。其中有張麵孔有些熟悉,細看正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而這麽長一排,自然全是他的親族。
猛然見這情景,毓坤全身血液凝滯,胸中翻湧。跌回車中,她禁不住撕心裂肺咳了起來。很快有盞茶遞在她麵前,毓坤抬眸見竟是藍軒,手一揮將他推開了。藍軒也未惱,沉靜撥著香爐中的白檀。
毓坤蒼白著麵孔望他,但見他握著香箸的手生得極好看,骨肉亭勻,修長的指一撥,便有馥鬱的香氣漫上來。然而就在這雙手上,扼殺了多少性命,又沾染了多少鮮血。
究竟是怎樣冷血,才能做到殺了這麽些人也無動於衷,毓坤冷冷望著他道:“便是燃再多香,壓得住無辜之人的血氣麽?”
仿佛定要觸怒他似的,毓坤言語間絲毫不留情麵。藍軒望了她一眼道:“無辜?何其無辜。”
毓坤瞪著他道:“一人犯事一人當,難道整個宗族都合該枉死?”
藍軒淡淡道:“難道這些人食得便不是罪犯的俸祿,子孫得以讀書做官便不是蔭得罪犯的官爵,世間又哪有全然無辜之人。”
一時難以反駁,毓坤壓著怒意道:“即便如此,也應量罪定刑,如此一概斬殺,難道天底下便沒了王法。”
藍軒擲了香箸道:“這天底下,原本便沒有王法。”
一口氣滯在胸中,毓坤漲紅麵孔望他,外麵忽然一陣喧嘩,有個聲音竭力嘶吼道:“放開我。”
毓坤下意識向外望,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被兩個壯漢壓在道旁,雙手反剪,整張臉被壓在染血的沙土裏,卻仍不放棄地死命掙紮。
藍軒命宮車停下,洛寧走上前,隔窗稟道:“是史思翰的兒子,因未成年,免死流放,今日在台下觀刑,未想到竟叫他鬆了綁繩,說是要給父親收屍。”
依律,處斬的犯人暴屍三日,之後首級由宛平縣領走,而屍身由大興縣領走,是要死無全屍的道理。毓坤未想到史思翰的兒子得了機會不逃,反回來收屍,倒很有骨氣。
她十分擔心藍軒要處死這少年,欲出言阻攔,卻沒想到竟聽他道:“放了他罷。”
洛寧恭謹道:“是。”
身上驀然而輕,那少年不可置信直起身,蹙眉望著道旁的宮車,毓坤知道他並不認識藍軒,也不明白他同這事有什麽關係。
藍軒輕聲道:“你父親的案子是我辦的,日後若要報仇,需得找我。”
少年聞言雙目發紅,起身便衝上來,卻再次被狠狠按倒在地,他喘著粗氣,赤紅雙目道:“作弄人有什麽意思,有本事你現在便殺了我!”
藍軒居高臨下望著他道:“你也是個小小男子漢,需得知道,死是這世間最簡單的事,活卻難得多。然隻要活著就有希望,死了,便什麽也沒有了。”
說罷他抬起手,宮車重又動了起來,毓坤瞧那少年抹了把臉上的血淚,愣愣望著車輪揚起的塵埃,單薄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風裏。
很快出了阜成門,宮車轉而向南。已到京郊,車窗外一片鬱鬱蔥蔥,燕飛蟲鳴,雖悶熱似要下雨,卻不複方才的肅殺。毓坤心中沉得很,望著兀自看書的藍軒,方覺一點兒也看不懂他。
“年十五,以罪入內廷……”毓坤怔怔想著曾讀到過的,關於他生平的寥寥幾句話。說起來那時,他也不過和那少年一般年紀。
她忽然想問問他,當年究竟遇到什麽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藍軒也仿佛對她失了興趣,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好在不久便到了宛平縣...城,知縣並縣丞主薄等人早已候在道旁,跪了兩列,迎候太子下車。
第一次接駕,宛平知縣誠惶誠恐,特意備下酒席。毓坤卻一點吃不下,勉強用了半碗素麵,悄悄瞧一眼藍軒,見他神色如常,恪守食不言的規矩,午膳後便命啟程,也不多擾民。
這般教養,怕也曾有極好的出身,卻不知為何竟沒怎麽讀過書。
神機營駐地在宛平縣郊,四麵環山。距大營尚有二裏時毓坤便聽到震聲隆隆,值營的參將拔起吊橋,引她與藍軒一行上了營中的城樓。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向下望,毓坤但見蜿蜒的護城河畔聳著數十尊火炮。碉樓上的旗手一揮,火力齊發,立在岸邊的石堆便被炸得粉碎,火焰衝天,壯觀非常。
毓坤心中震撼,卻見滾滾濃煙中藍軒波瀾不驚。身旁的參將道:“監軍大人請看,這便是從夷人處繳獲的佛郎機炮。”說罷便有八人將一挺火炮抬上來。藍軒撫著尚有餘溫的炮身,微笑道:“這佛郎機炮雖好,卻並非今日的主角罷。”
那姓張的參將也笑:“果然什麽都瞞不過大人。”他立在城樓上擊了擊掌,便有兵士將方才那數十尊火炮撤去,又推出一輛車來。
毓坤瞧見那車上也架著尊大炮,口徑是先前兩倍有餘,被推著對準岸邊的另一簇石堆,張參將將手中旗幟一揮,轟隆一聲,石堆應聲炸開,震得城牆微微顫動。
這一發炮竟頂先前十發,毓坤驚訝極了,見張參將麵露驕色道:“這便是工部軍器局新造的大炮,不僅威力巨大,且可連發三次再填火|藥,裝在戰車之上還能靈活轉向,實是件利器。
毓坤好奇道:“這炮又叫什麽名兒?”
張參將道:“剛剛運回來,還未得名,正欲請監軍大人示下。”
毓坤心想,禁軍中果然與在宛平縣城不同,即便她是太子,因未有軍中職務,也是插不上話的。
藍軒聞言,悠悠望向她道:“殿下覺得,起個什麽名字好?”
未想到他將這機會給了自己,毓坤訝異又有些開心,想了想道:“顏公的《裴將軍詩》中說‘入陣破驕虜,威聲雄震雷’,我看便叫將軍炮罷。”
藍軒道:“這名字倒很貼切。”
張參將也很歡喜,不由對她刮目相看,打心底讚道:“殿下果然好學識。”
毓坤下意識望向藍軒,知道他有意讓著她,倒又承了他的人情。然他神色淡淡,似乎並未將這事放在心上。
下了城樓,張參將又引他們去校場。空曠的場地上數十丈開外擺著數張藤甲,張參將命兵士端來個匣子。匣蓋一開,毓坤便有些移不開目光。
白緞上靜靜躺著一件銀色器物,細長管描著琺琅彩,象牙雕的柄,隱隱看得見精巧的機括。
張參將道:“那佛朗機炮雖比不得咱們的將軍炮,這佛郎機槍卻比咱們的火銃要強許多。”
毓坤禁不住將那物拿起來,握在手中隻覺沉甸甸,撫過細長管冰冷流暢的線條,五彩琺琅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很有種奇妙的感覺。誰能料到,這樣精致的工藝品竟是件兵器。
見她把玩著那佛郎機槍,頗有些愛不釋手,張參將笑道:“殿下可要試一試?”
毓坤未答話,卻聽藍軒沉聲道:“不必了。”她本有些猶豫,然藍軒這麽一攔,反激起了好勝之心,揚唇道:“試試便試試。”
張參將從她手中接過那佛郎機槍,錘了些火|藥進去,重又遞給她,望著遠處道:“殿下一會對準藤甲扣下機括便可,切記不可鬆手。”
毓坤舉起那火|槍,忽然有些緊張,肩膀也微微發酸。餘光掃見藍軒正蹙眉望她,心下一橫,閉上眼將機括向後一扣。砰地一聲,她隻覺被一股大力向後帶,虎口麻得幾乎失去知覺。也就在那一刹那,有人用力握住她纖細的指,...又牢牢抵住她的腰,方將她穩住。
毓坤睜開眼,方覺身後之人竟是藍軒。而對麵的藤甲已被擊穿,燃起熊熊火焰。原來這器物威力如此之大,好在沒有脫手,不然打在人身上便是個大大的血窟窿。但從另一麵想,這樣的利器若用在戰場上,怕是所向披靡。
張參將接過尚發熱的佛郎機槍,讚道:“殿下好準頭。”毓坤不好意思咳了聲,藍軒不留痕跡鬆開她,正色道:“這樣的火|槍,軍器局可造得?”
張參將沉默片刻道:“此物是從一位基督徒那得來的,據他所說,海外騎兵皆佩之,然我將其拿到工部去,軍器局的匠人看了卻說太複雜,恐怕一時難以造得。”
這回答令在場之人都沉默下來。鳴金收兵,張參將陪同他們從校場向大營走,毓坤心情有些沉重,自言道:“想我泱泱華夏,尚以天|朝上國自居,禁海閉關,實則如閉目塞聽之人,不知方外已年幾何矣。”
毓坤說罷,竟見藍軒望著她的目光隱有讚許,又聽他低沉的聲音道:“海禁是一麵,不重視是另一麵。想來夷人的火|藥尚且是從中原傳去,兩京一十三省,難道竟找不出能造火|槍的人麽?萬不至於,隻不過奇技淫巧,一向不登大雅之堂。”
沉吟片刻,他歎道:“前些年有民間工匠孫邈進獻燧石銃,倒與這佛郎機槍相似得很,皇上高興,賞他管宮中焰火房,每年元日放一回。待回去請了旨,明日便讓他到工部報到罷。”
毓坤不由想起這些年的元日,宮裏的焰火絢麗壯觀,竟沒一次是重樣的,若如此,倒是大材小用了。而藍軒所謂“回去請旨”,自是自請自批,在場之人皆心照不宣,他說的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驀然峰回路轉,張參將眸中發亮,不勝歡喜道:“若能如此,那當真是太好了。”
自得了藍軒允諾,張參將一路上歡欣鼓舞,到了營房忙不迭吩咐開灶。天色漸漸晚了,毓坤惦記著回宮的事,心中不免焦急。藍軒卻不疾不徐,望著營地正中的忙著架火宰羊的兵士,緩緩道:“野營簡陋,殿下將就用些罷。”
毓坤起身道:“該回去了。”
藍軒卻不動,隻望了望發沉的天色,微微一笑道:“今日怕是晚了。”
毓坤心中一凜,忽然明白他根本沒有打算回宮。
她是萬萬不能外宿的,退了一步,毓坤沉聲道:“明日有早課,我須趕回宮中。”
藍軒俯下身,認真望著她道:“不過差一日,告個假也無妨。”
背後是營地的柵欄,毓坤再無可退,抿著唇冷道:“荒郊野外,我住不慣。”
藍軒歎道:“是臣的錯,竟連貼身伺候的人也未帶,隻是橫豎已如此了……”他笑了笑道:“便由臣服侍殿下也是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佛郎機,明稱西班牙和葡萄牙(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