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風雨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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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坤一僵,不自在地別過臉道:“用不著。”

    藍軒好整以暇望著她,見她纖長的睫毛垂著,微微顫動,倒品出些楚楚堪憐的意味。

    如今毓坤已明白,從一開始便是他做的局,隻不過他究竟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還是真看出什麽端倪要試探,一時間尚猜不透。

    她是不願受製於人的,深呼了口氣,毓坤也不瞧他,徑自錯開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

    藍軒並未攔,任她走向遠處。

    毓坤隱約記得來時,馬房是在大營的東南麵,按著記憶尋去,卻見洛寧帶著那列緹騎正守在那。望見她,洛寧肅然起身道:“殿下。”

    毓坤鎮定道:“備馬。”

    洛寧望著她道:“未得廠督旨意,屬下不敢擅離。”

    毓坤明白,她是使喚不動他的,也不與他多言。先前她已仔細看了,馬房東廂停著來時她乘的那輛宮車,而西廂則有十數匹高頭大馬。她徑自挑了一匹,解開韁繩,騎了上去。

    洛寧沉聲道:“殿下要做什麽。”

    毓坤跨在馬上,居高臨下冷道:“我做什麽,要你來置喙”。

    四下散開的錦衣衛慢慢合攏,組成一堵人牆,緩緩將她圍在中央。毓坤知道,洛寧是想將她攔住。

    她微微冷笑,猛然夾緊馬腹,那馬便衝破阻攔,全力向外奔馳。洛寧沉著麵孔上馬,然而沒跑出幾步,天空中忽然炸響一道驚雷,豆大的雨點倏然落了下來。

    醞釀了一日的暑氣終於化作秋夜的暴雨,猝不及防地席卷而來,片刻間雨珠便連成線,又綴成水幕,最後如瓢潑一般鋪天蓋地。

    雖衣衫濕透,洛寧卻放下心,在她身後朗聲道:“天公不作美,殿下還是回來吧。

    毓坤心中想,若他以為這樣便能將她困住,也太小看她了些。抹了把臉,她用力加緊馬腹,一路向營外疾馳。然而到了護城河前,湍急水流上架起的吊橋卻緩緩升了起來。

    毓坤猛然勒住韁繩,胯|下駿馬驚轉,飛揚的馬蹄踏起三尺高的水花,在她赤金的下擺上甩出數道泥濘。

    雨幕中,毓坤打馬回身,隱見城樓上有個熟悉的身影。

    不消看她也知是誰。大雨傾盆而下,毓坤劇烈喘著氣,遠遠望著藍軒,沒有一絲要下馬的意思。僵持著半刻,雨卻越下越大,很快將她身上淋得透透的。

    雨點打得麵頰生疼,濕透的衣衫貼在肌膚上,冰冷黏膩,肆虐的狂風卷走最後一點熱意,毓坤冷得打顫,卻緊緊咬住牙關。

    見她臉色蒼白,纖細的指卻仍牢牢攥著韁繩,不肯妥協的樣子,城樓上的人終是道:“殿下請下馬罷,臣送殿下回宮。”

    藍軒的聲音像九天落下的喟歎,挾著風聲,聽得不真切。

    說罷,他在雨中走下石階,低聲喚洛寧備車。不多會,來時那輛宮車從馬廄疾馳而來,正停在毓坤身前,而雨水也將藍軒身上淋得盡濕。

    打起車簾,蜿蜒的雨水纏繞在他修長的指間。望著毓坤,藍軒沉沉道:“請殿下登車。

    毓坤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許久,終於下了馬。身子幾乎凍得僵硬,她有些艱難地上了那輛宮車。

    進了內廂,車簾重重放下了,將外界的一切隔絕,那傾盆的大雨也被阻在車廂之外,狂風肆虐的聲息一下子微弱下來

    藍軒也上了車,兩個人身上皆是濕淋淋的,見他取下腰間玉帶上的火折子晃燃,毓坤方覺得冷得厲害。

    下意識靠在車廂內,毓坤緊緊環著肩膀,藍軒望著她,終未說話,隻是將紅泥爐點著,又向紫砂壺中添了些水,很快爐子上傳來了咕嚕咕嚕的聲音,騰起的氤氳熱氣阻隔了她的視線,過了會毓坤才發覺他正端著杯熱茶,遞在自己麵前。

    毓坤猶豫了下,方...接過。雙手捧著茶盞暖了會,她一氣飲了下去,有熱意從胃裏緩緩散向四肢百駭。靠在車廂一角,她聽著窗外的雨聲,忽然覺得整個世界安靜下來,隻有馬蹄急促踐踏泥濘的聲音,濺起水花甩在車轅上,又被遠遠落在身後。

    感到他們正在向京城方向趕,毓坤安定下來。風雨交加,回去的路頗有些不好走,顛簸間她隻覺頭疼得厲害,寒意一陣一陣泛上來,昏沉間她閉上眼睛,靠在車廂的軟壁上,漸漸失去了意識。

    昏黃的燭火下,藍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隻見那柔軟的嘴唇發白,纖長的睫毛落下一道陰影,不由在心中想,還真是倔強,竟一點兒也不肯服軟。

    望了毓坤半晌,藍軒方覺她麵色嫣紅得似乎有些不自然。猶豫了會,他還是伸出手去,探向她的額間。然而一觸到那細膩的肌膚,掌心便如同被燙了一下,見她不舒服地蹙著眉,藍軒發覺她竟在發燒,而且燒得那樣厲害。

    似乎感受到一絲清涼,毓坤在睡夢之中下意識循著他的手,在他掌心磨蹭了會,那點兒帶著涼意的掌溫漫上來,她極輕地歎了口氣,含含糊糊呢喃道:“娘。”

    藍軒望著她燒得泛粉的麵龐,微不堪聞地歎了口氣。平日裏刻意擺出的太子威儀倒叫他忘了,眼前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罷了。他原本不過要將心中的猜測落到實處,現在這情形,倒真像是他在欺負她了。

    熄滅車燈,夢中人眉頭舒展了些。藍軒將紅泥爐挪得近了,餘燼的微光下見她身上衣濕得透透的,漉漉貼在身上,隨著呼吸顯出起伏的輪廓,身下茵席淌出一片暗色的水跡。他很是有些想將她身上的濕衣剝下來,然而方一動,夢中人便蹙起眉,不安地蜷起了身子。

    竟在夢中也如此警惕,望著清冷月光下柔和的輪廓,他終未再動。

    也不知睡了多久,毓坤朦朦朧朧醒來時,隻覺車廂內一片漆黑,倒顯得窗外的月光格外淒清。

    她閉著眼睛聽了會,外麵依舊在下雨。雨聲、風聲、馬蹄聲還有車輪急速轉動時的紮紮聲混成奇妙的樂律,大約離京城越來越近了。察覺到她細微的動靜,一盞燈亮了起來,頓時將黑暗驅散了,毓坤覺得舒服了些,身上的熱度似乎退了些,她其實是有些怕黑的。

    見她閉上眼睛又繼續睡,藍軒抬手欲將燈熄了,剛一動便見她不安地翻了個身,不由停住。毓坤不願被他窺破心思,起身要滅那燈,藍軒卻將燈拿得遠了些,淡淡道:“我要看書。”

    說罷,他果真取了本書讀了起來,望著他身邊那簇微光。毓坤鬆下口氣。重倒回軟枕間,她啞著聲道:“到什麽地方了。”

    藍軒道:“已過了永定門,前麵便是皇城了。”聽到這話毓坤放下心,不由自主又闔上眼。

    再次醒來時,車廂內的顛簸感已消失。毓坤撐開沉重的眼皮,正見藍軒沉沉望著她,感到馬車已經完全停了下來,雨也停了,隻有沙沙的風聲,原來他們已經回到紫禁城中。

    她艱難地坐起身,見藍軒也起身,不由在心中想,難道他竟是要扶她嗎?

    毓坤自認還沒有虛弱到這個地步。掀起車簾,她扶著車壁,緩緩走了下去。

    下了地毓坤方覺,此時宮車正停在慈慶門外。馮貞已得了信,急匆匆迎了出來,見她從車上走下來,一路小跑上前,喜極而泣道:“太子爺,您可算是回來了。

    接著又上下左右仔仔細細打量她打量一番,見她全須全尾,除了神情有些憔悴,倒沒有什麽損傷,馮貞才放下心來扶著她向內走。

    此前藍軒先行命洛寧向東宮傳信,這時慈慶宮中正候著一位太醫,正是當年為薛貴妃接生的那位太醫院丞陳木石。

    從小到大但凡有什麽病症,為她診治的皆是這位陳院丞,是縝密可靠的自己人。見毓坤身上的衣衫已濕透了,絳雪早...在寢宮的屏風後放好了熱水,將她身上的濕衣皆除下,扶她跨入浴桶中。

    浸沒在熱水中,毓坤方覺整個人活了過來。彤雲和翠雨撩起她長長的烏發,水波蕩漾,有細微的熱意漫上來,在她雪白的肌膚上染一層粉色。黛霧細細為她打上胰皂,絳雪持木瓢舀了水,輕柔地從她肩背淋下,毓坤輕輕喟歎了聲,方才的寒意仿佛都被霧蒙蒙的熱氣驅散了。

    舒舒服服的洗了個澡,毓坤裹著澡巾邁出浴桶時,方聽絳雪低聲道:“藍掌印尚在外間。”

    毓坤沒想到藍軒竟未走,隻得命絳雪取了白綢來,仔仔細細將自己裹上,又將中衣穿得整整齊齊的,方走出屏風之外。

    絳雪將手爐塞在她懷中,毓坤抱著暖了會,倚在榻上,她將中衣挽了,纖手伸出珠簾,陳太醫跪在簾外替她診脈。毓坤隻聽藍軒道:“如何?”

    陳太醫道:“風寒入體,因而高燒,吃了藥,若是燒退了便好,若是不退,恐轉為肺症。”

    兩人似乎又交談了幾句。透過珠簾,藍軒秀逸的身影落下,離得那樣近,毓坤總覺壓迫得厲害,又擔心自己捂得不夠嚴實,被他看出些什麽,心中不由煩躁。然而她也知道,因他是內臣,即便深夜來她的寢宮裏,也沒什麽不合規矩的,隻能按捺下性子。

    陳院丞寫了方子,便有宮人取走煎藥。待他退後,藍軒隔著珠簾望著毓坤,隻見她細細的手腕兒從珠簾內伸出來,肌膚極白,仿佛一按便是道紅印,纖長的指無力地蜷著,很有些惹人憐愛的意味。

    他自然知道那手有多柔軟。

    隔著珠簾,藍軒道:“今日是我思慮不周,令殿下受苦了。”

    毓坤忽然發覺,如今她是能分得清,他話語中的不同情緒的。譬如現在,她知道,他是真心感到抱歉,而並不是說這些話來哄她,這倒令她有些新奇。

    想了想,毓坤輕聲道:“也沒什麽,是我太心急莽撞了。”

    兩個人各退一步,寢宮中的氣氛緩和下來。此時毓坤依舊燒得厲害,卻忽然有了主意,難得也竟有他心軟的一刻,若是不用上一用,倒顯得她太客氣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