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君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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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漏將闌, 玉熙宮中長明燈不滅, 繚繞的煙火沿著漢白玉雕欄的須彌座台基盤旋而上,到重簷廡殿頂上的琉璃簷角方消散。麵闊七間的正殿中垂著密密的經幡,葛布蒲團上打坐的皇帝大袖道袍,正對著高高在上的三清像閉目冥思, 仿佛入定。

    在殿外徘徊了許久,待法坦中的降真香都燃盡了,著青衣縐紗帽尚璟方走入殿中, 輕聲道:“陛下, 人已帶到了。”

    身著深紅鬥牛服的府軍左衛指揮使郭舒夜在殿內跪倒,聽皇帝低聲道:“說罷。”

    作為東宮親衛,同時替皇帝行監視東宮之責,郭舒夜詳詳細細將今日發生在懷來獵場的事,一字不落地呈報於皇帝, 隻是他說完後,皇帝久久沒有發話, 後來才沉著聲:“今日太子遇襲,身邊都有誰跟著?”

    郭舒夜不敢隱瞞, 叩了個頭道:“臣死罪,當時太子殿下一騎領先,追著那群岩羊去了,臣不曾跟上, 後來聽說, 殿下遇襲後被司禮監藍軒使錦衣衛尋到, 送回宮中。”

    皇帝聞言冷道:“鳳亭在何處?”

    郭舒夜知道這話是對身邊的尚璟說的,果然 ,他低不敢抬頭,隻聽尚璟有些尖銳的聲音道:“藍掌印現下正領人在城中搜捕刺客。”

    皇帝麵色發沉,接著又問了個令郭舒夜有些異樣的問題:“太子可受了什麽傷?”

    雖早前已回報給皇帝,今日刺客凶悍,但被擊斃及時,太子殿下並無大礙。雖未曾親見,但他是這麽聽說的,想必不會有差。

    然現在皇帝又問這事來,郭舒夜隱約察覺這並不是全然出自於父親對兒子關心。對著皇帝,他是不敢有一點隱瞞的,想了會還是實話實說道:“今日臣尋到溪水邊時太子殿下人已不在了,但地上隱有些血跡,所以臣推想,殿下是受了傷的。”

    聽了這話,皇帝麵色愈沉,望著他道:“那你還看到了什麽?”

    重逾千斤的目光壓下來,郭舒夜不明聖意,冒著汗道:“旁的也沒有了”

    皇帝並沒有滿意,轉而尚璟道:“去太醫院,將今日的診檔取來。”

    感到尚璟從他身邊走過,郭舒夜卻不敢多瞧,他不知道皇帝為何關心這事超過關心刺客的來源,思索了很久,隻能把這歸結於皇帝對太子的看重和愛護。

    尚璟回來得很快,沉聲回報道:“今日出診東宮的是太醫院丞陳木石,開的方子是安神養氣的,想來人應無礙。”

    這話並沒有打消皇帝的疑慮,望了郭舒夜一會,他冰冷道:“失職是死罪,你說的無錯,那便這麽辦罷,連同今日所有參與搜索之人在內,一同問斬。”

    郭舒夜跪在地上,隻覺得涼意從額頭過到了腳尖,他知道今日太子遇襲,皇帝免不了向他問責,卻沒想到等來的竟是死罪的判決。他忽然明白這事遠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隱約窺見天家隱秘的恐懼感攫住了他。

    好在他是個武人,脊梁總是挺直的。蒼白著麵孔,郭舒夜深深叩了個頭道:“謝皇上恩典。”

    皇帝起身走向殿內,尚璟跟了上去,他淡淡道:“擬……”

    然而那個“旨”字沒有落下來,郭舒夜卻聽人喚道:“陛下。”

    郭舒夜隻瞧見一雙攢著金線的黑色皁靴邁入殿中,之後停在自己身前。他驀然抬起眸子,見藍軒望著皇帝道:“今日是臣帶人尋到太子殿下,那時刺客已被擊斃,殿下受了些驚嚇,人沒有大礙,由臣護送著回了東宮。”

    見皇帝沉著麵孔,藍軒笑道:“難道陛下連臣也信不過。”

    皇帝望著郭舒夜道:“他方才說,見到了血。”

    藍軒淡淡瞧了郭舒夜一眼,郭舒夜忙不迭叩了個頭道:“臣見到的,應是刺客流的血。”

    望著皇帝,藍軒道:“今日臣救下太子殿下後,...郭指揮使才匆匆趕到,是該治個失職之罪,然陛下乃清修之身,見了血總是不祥,不如便罰他半年俸祿,官降一級。”

    停了許久,皇帝方道:“那便如此。”

    聽了這話,郭舒夜懸著的心才重新落了回去,大汗淋漓,幾乎要跪不住了,再望向藍軒,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然皇帝怒意卻並沒有平息,拂袖道:“爭先搶勝,貪功冒進,不知輕重。”

    “如此浮躁,險些釀成大禍,當真辜負朕這麽些年的期望。”

    郭舒夜知道,這話是說太子的,但他卻不明白,為什麽皇帝會如此生氣。

    殿中人皆不敢說話,默然聽著皇帝的斥責,然皇帝卻越說越怒,走到案前提筆揮墨,洋洋灑灑寫了一篇紙,丟與尚璟道:“去,念給她聽。”

    郭舒夜很是驚異,這是命人到東宮當麵斥責。

    尚璟接了旨,悄然望一眼藍軒。藍軒不動聲色給他使了個眼色,尚璟便會意去了。

    見此情景,郭舒夜也道了告退,直到退出玉熙宮,他望著那恢弘的殿宇,依舊心有餘悸。

    殿中隻剩藍軒一人,皇帝一直提起那口氣也泄了下去,他抖著手走禦座前,頹然坐了下去。好一會麵色灰敗道:“冒失的冒失,冷血的冷血,朕當真養了兩個好兒子。”

    失神了很久,皇帝抬眸望著藍軒道:“太子與福王,誰堪當大任?”

    這話皇帝不隻說過一次,以前他從來不答,因為時機不對,而這一次,藍軒知道,到了他該說話的時候了。

    走到皇帝身邊,他輕聲道:“今日之禍,恐在皇後,而非福王。”

    皇帝望著他道:“你是說……”

    “不。”藍軒沉聲道:“即便如此,若讓臣取,臣取太子。”

    皇帝沉沉望著他,藍軒道:“福王悍勇,但拘泥於小節,胸懷輸於太子,太子雖仁,處劣勢卻不懦弱,氣魄勝過福王。”

    皇帝道:“貪功冒進,這便是你說的氣魄?”

    藍軒道:“是陛下誤解了。”

    皇帝冷道:“那你倒說說,朕怎麽個誤解法。”

    藍軒淡淡道:“便拿今日的事說,誰不知道在大營中觀賽舒坦,太子卻應巴圖之約,是不願陛下,不願朝廷失了臉麵,倒顯得大明懼怕瓦剌,這自然不是貪功,反是有勇。”

    “再說冒進,臣聽隨侍的東宮親衛說,今日太子是追著有孕的母羊去的,並非爭勝,而是懷仁,心存不忍。”

    “陛下試想,若是太子為君,必能善待兄弟,不至於骨肉相殘。而若福王為君,即便他並無意殘害兄弟,皇後又豈能罷休?”

    “陛下也曾聞呂氏之禍,自知後來戚夫人與趙王如意是何等下場。”

    這話實是說得重了些,皇帝麵色白了白,望了他許久後,輕嗤道:“太子許了你什麽好處,讓你在朕麵前說這些話。”

    聽了這話,藍軒冷淡道:“太子能許臣什麽好處?在朝中尚不能自保,還要陛下遣人當麵斥責。”

    “陛下既立儲,卻沒有給她一點儲君的權力,這才給了旁人肖想,以至於今日之禍。”

    皇帝沉聲道:“怎麽,今日你倒是為她,來朕這伸冤不成?”

    藍軒漫不經心道:“臣自然不敢,反倒是皇後娘娘許了臣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少不得要為她分些憂。”

    皇帝道:“那你倒說說,皇後要你來幹什麽。”

    藍軒道:“不用臣說,陛下也明白,今日的刺客究竟是受誰指使,所以臣先要知道,陛下要如何處置此事。”

    皇帝沉默下來,藍軒歎道:“其實不用問臣也猜得出,陛下此時並不想與皇後翻臉,一來是仍舊存著要改立福王的心,二來因皇後長兄已調重兵入京畿,若真逼得急了,恐...引得宮變。”

    皇帝聞言不知該氣還是笑,深歎道:“小鳳啊小鳳,朕是打心底裏羨慕阿儀,若你是朕的兒子,讓朕拿什麽來換,朕都願意。”

    藍軒微微一笑道:“然而臣並不是陛下的兒子,甚至如今,也不配做我父親的兒子。”

    皇帝說不出話來,嘴唇微微發顫道:“你是……定要說這樣的話來戳朕的心。”

    藍軒淡淡道:“陛下覺得心痛,說明陛下還念著舊情,若我父親泉下有知,許會覺得安慰。”

    皇帝沉默許久道:“那你說如今,要如何辦?”

    藍軒道:“不能動皇後,也不能推給瓦剌,總要有人出來頂事,先前皇上讓我查的,如今也有些眉目了,倒不如……”

    皇帝深深望著他道:“你是說……”

    藍軒一字一句道:“十一年前,蕭家因卷入殤懷太子謀反案而落得如今的下場,那麽十一年後,也該讓這案子再浮起來。”

    藍軒走出玉熙宮時,天邊隱約露出金光一線,如血的朝霞潑灑下來,正如他身後的路。

    十一年並不算短,但於他而言,一切才剛剛開始。

    但回到紫禁城中,他並沒有開始忙手中的事,反而先去了慈慶宮。

    果然,不過走到慈慶門外,他便聽到朗朗的嗬斥之聲。

    雕著蟠龍的丹陛下有個纖瘦的身影跪著,垂眸斂神聽著月台之上,尚璟一絲不苟地讀著皇帝寫的那封斥書。

    藍軒幾乎能想象得出,她是如何被從寢宮裏叫起來,在更深露重的夜裏,跪在這裏聽人責備,隻這麽一想,他的心竟痛起來,想到她還有傷,心裏像被什麽攪動著。

    先前尚璟得了他的暗示,現下是轉過身,背著人讀,倒讓難堪的氣氛消減許多,然而他知道,她心中很是些有些傲氣的,無論是作為太子,還是作為男兒。被皇帝,被父親如此斥責,恐怕心中的難過猶勝身體,更何況她一直對自己要求那樣高,如今更不知要如何難過。

    怔了好一會,藍軒忽然發覺,原來對著她,他竟會生出那麽些柔情來,就仿佛這些痛他感同身受,甚至願以身代之。

    幾步走到毓坤身畔,他俯下身,打定主意要扶她起來,然而剛挨到她單薄的肩,那搖搖欲墜的身子便微微傾倒,好在他眼疾手快,穩穩攬住了她腰身

    守在一旁的宮人們圍上來,卻被他止住了。將人抱在懷裏,藍軒才發覺她嘴唇發白,睫毛低垂著,不知是氣是累,又或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這會柔順地蜷在他懷裏,表情卻很倔強。

    他想將人抱回去,然而剛一動,懷裏的人卻醒來了。

    毓坤緩了好一會,才發覺攬著她的人是藍軒。她幾乎可以感到他正托著她的腰,讓她低垂的頭靠在他寬闊的肩上,而他就那樣近地垂眸望著她,近得似乎她一抬頭便能碰到他的嘴唇。男子的氣息混著極強的壓迫感縈繞著她,一瞬間她又有些眩暈

    若他隻是藍軒,被他這樣抱著,毓坤隻會覺得厭惡,進而想起那個夢裏不堪的回憶。然而他是蕭恒,再望著他英挺的眉目,她心中竟生出些異樣來。

    她稍微一動,他便有感知,有力的手在她腰間收緊,這令毓坤很是恐懼,因為她知道,若他想要從她這得到什麽,她是沒有反抗的餘地。

    這樣毫無顧忌的距離令她很不舒服,而絲毫沒有遮掩的軟弱更是她所痛恨的,毓坤猛然推開了他,掙紮下了地。

    重在月台下跪好,毓坤隻聽藍軒沉聲道:“為什麽不讓自己舒服些,為什麽要逞強?”

    她並沒有答話,而是很堅決地跪著,他也沒有再問,陪她在熹微地晨光裏,聽完了那篇冗長的責備。

    再起身時毓坤有些踉蹌,她感到他想伸手扶她,卻□□脆地拒絕。直到回到東書房,在書案...前坐下,她蒼白的麵色才緩和了些。

    “說罷,是有什麽事?”

    她知道他定不會平白來一趟,就像他對她示好,也總是抱著並不單純的目的。

    然而聽到這話,藍軒冷冷一笑。

    “難道沒有事,臣便不能來?”

    他問得那樣自然,倒令她啞口無言起來。沉默了好一會,像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藍軒方道:“臣來是告訴殿下,不要聲張自己受了箭傷,更不要叫陛下得知,臣曾為殿下拔箭。”

    毓坤蹙眉道:“為什麽?”

    藍軒淡淡道:“原因殿下無需知道,隻要照做便好。”

    毓坤一滯,想駁他兩句,開了口道:“別的好說,隻是太醫院那裏,開了什麽方子,抓了什麽藥,總是瞞不住。”

    藍軒道:“這些不用殿下操心,我已安排妥了。”

    這倒輪到她無話說了,想到先前的約定,毓坤隻能悶聲道:“好。”

    雖不知藍軒為何讓她隱瞞受傷的事,但毓坤還是照著他的話做,隻是她努力要維護秘密,沒過幾天還是被陸英發覺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