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慎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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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坤道:“那第二步是?”

    藍軒道:“第二步便是尋機以待。”

    “從古至今, 皇後之廢立乃國家大事, 張氏入主中宮多年,又誕育皇子, 即便無功, 亦無過錯, 豈能輕易而廢。當年皇後尚無子, 皇上不過專寵貴妃, 流露出那麽一點要廢後意思來,便惹得朝廷震蕩,六科言官的劾諫如雪片般飛了滿天。更不要提今日的情形,若皇後無錯,萬不得言廢。”

    毓坤意味深長道:“要尋皇後的錯處有何難,眼下便有一樁, 隻可惜皇上看不到, 還有人幫著瞞。”

    藍軒微笑道:“殿下是生臣的氣了?”

    毓坤懶洋洋道:“如今我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你手裏,你讓我向東,我不會向西, 哪敢跟你生氣。”

    她語氣平靜, 雖是示弱, 卻偏透出一股冷淡,颯然站在那, 肌膚雪白, 嘴唇卻是嫣紅的, 無端惹人心軟。

    藍軒心中驀然一動, 這樣子,倒像朵帶刺的玫瑰花兒。其實他十分明白,如今她能耐下性子和他說話,不過是虛與委蛇。說起來這世間怕他的人很多,而喜歡他的人更多,他向來有那樣本事,隻要他想,便能令人傾心。但隻有在她這,倒不容易討到個好顏色。藍軒忽然在心中想,也不知若有一日她真心對他一笑,又會是什樣。

    瞧了她一會,直到毓坤蹙眉回望,藍軒方道:“殿下說的對,也不對。如今皇後是有錯,但這錯太大了些,謀殺儲君,是誅九族的罪。頃刻抖落出來,她豈能輕易罷休,少不得魚死網破。”

    “殿下需做的是,從不經意之處開始,慢慢加火,才能烹一碗好茶。”

    毓坤沉聲道:“你的意思是,不能打草驚蛇,要先不溫不火布好局,有了把握再雷霆一擊?”

    藍軒道:“正是。”

    毓坤知道,藍軒這麽說,自然是已有了把握,他想要她求他,但她偏不,笑了笑道:“聽著倒像回事,做起來卻沒那麽容易。”

    見她不接茬,藍軒也不氣惱,隻微笑道:“現下便有這麽個機會,擺在殿下眼前。”

    好罷,毓坤不得不承認,他這麽說,還真勾起她的好奇心,不由道:“願聞其詳。”

    藍軒道:“殿下隨臣去個地方就知道了。”

    毓坤這才明白,原來他今日說要帶她見人,還真是要帶她出門。但毓坤沒有想到的是,藍軒要帶她去的地方,竟然是錦衣衛詔獄。

    其實若有選擇,她是不大願意同他出門的,因為每次與他單獨相處,她總有些不自在。所以出慈慶宮,在午門外下了轎,毓坤便命馮貞備馬。然她剛一動,便被藍軒攔了。

    “身子剛好一點,折騰什麽?”

    藍軒說這話時,語氣很有些嚴厲,但俯身與她說話的樣子卻莫名親密。毓坤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身上的箭傷,其實她自認並沒有那麽嬌弱,然而剛一發怔,洛寧已駕了輛車停在她麵前。

    見毓坤站在不動,藍軒微微一笑,低聲道:“殿下是想,要臣抱殿下上車麽?”

    毓坤聞言一滯,她是很知道他的性子,慣喜歡捉弄自己。這麽說,便會真這麽做,不遠處還跪著那麽些人,她是不能失了姿態的。

    這麽想著,狠狠瞪了他一眼,她還是登上了那輛宮車。

    說起來這幾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毓坤總覺得,藍軒和她相處時,也太親昵隨便了些,也不知是他慣是這樣,還是喜歡逗弄她,要看她不自在的樣子。但總之,她是不能助長這樣的風氣的。

    所以在車內坐定,望著藍軒,她正色道:“上次在懷來,還要謝你救了我,然現下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也需明白,即便你不把我當作儲君敬重,也不能太過隨意輕浮。”

    藍軒聽了這話卻道:“殿下錯了。...”

    毓坤蹙眉望著他,藍軒淡淡道:“此前殿下說,要在宮中設宴,宴請禁軍統領,然臣是內臣,服侍殿下時不過靠得近些,殿下便如此不自在,讓臣很難相信,殿下可以做到,和那些粗狂的武將把酒言歡。“

    毓坤冷道:“喝酒便喝酒,誰也沒像你似的貼這麽近。”

    藍軒道:“我瞧殿下就是心中在意自己是女孩兒,反倒不自然,若不想這事,倒能泰然處之。”

    雖然覺得他在詭辯,但一時間毓坤竟不知怎麽反駁,她心中一緊,想到,難道真是她做的不夠好,不經意流露出什麽來破綻。

    見她麵色發白,很是自責的樣子,藍軒倒心疼了,倒後悔與她說這話,輕聲道:“其實殿下已做得很好了,若不是臣先得知了,斷看不出什麽來。”

    見毓坤依舊垂著睫毛,一言不發,藍軒眸色沉了沉,他敏銳察覺出,自己是真對她上了心,這令他感到危險,又忍不住放縱。

    錦衣衛駐地在大明門之外的千步廊西側,正對著六部。宮車沿著西江米巷向西,拐了個彎便停在北鎮撫司衙門之外。

    毓坤下了車便一凜,這裏的血腥氣也太重了些,就連朱紅的大門外那兩尊石獅子也顯得冷冽起來。

    衙門坐北朝南,有大堂、二堂、三堂和刑獄,廳堂均是五間七架,簷角脊獸森森,凜然生威。

    就在這樣一條僻靜的巷子中,坐落的卻是京城之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錦衣衛詔獄。

    毓坤知道詔獄中收押的皆是有品級的官員,且不受三法司轄製,據說隻要是進了這,再想活著出來便難了,

    北鎮撫司衙門刑訊廳便設在最裏麵的三堂之內,上首設案,左右皆列戟,後置屏風,藍軒領她在右手邊的屏風後落了坐,毓坤望見方誠走了出來。

    見方誠在案後坐下,手一揮,便有兩人拖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上來,毓坤不由在心中打鼓,這是又要審什麽案子不成。

    然藍軒卻表情淡淡,一點也看不出端倪來。

    方誠在上首坐著,望著那人道:“還不交代麽?”

    而堂下的人幾乎跪不住,聞言抬起頭,毓坤望見那張麵孔很是吃驚。

    這人她並非不認識,或者可以說是熟悉,甚至還見過幾麵,便是禮部右侍郎杜鴻。

    如今禮部之中,左侍郎陳伯謙管的是典儀與考科之事,而右侍郎杜鴻則管的是藩屬與外國往來之事的,所以前些時日,因著閱兵大典,毓坤與這位年長的杜侍郎還有些交情,此時見原本好端端的一個人,如今竟奄奄一息,委頓在地,下意識望著藍軒,以口型道:“你搞什麽鬼?”

    藍軒卻不說話,隻示意她靜靜聽。

    不消說毓坤也知道,北鎮撫司衙門抓進來的人,隻能是藍軒授意的。雖然平日裏她對這穩重的杜侍郎印象算不錯,但經曆了上次史思翰一事,這次倒不好下妄然下結論,隻在心中想,難道這看似老實的人,身上也背著什麽案子不成。

    見方誠高高在上,森然望來,杜鴻沙啞著嗓音道:“我這把老骨頭,便是一把火燒了也沒關係,可是我說了,你需得放過我女兒。”

    方誠冷道:“這可不容你說了算,如今你是欽犯,這欽犯的家眷該如何處置,杜公應該比我更清楚。”

    杜鴻麵孔發白,毓坤卻忽然想起,這位杜侍郎的獨生愛女,可不就是那位名滿京城的才女杜詩若。聽說通音律擅詩賦,和她那位表姐薛靜嫻齊名,合稱薛杜,去年她的嫻姐姐在小滄瀾辦海棠詩社,也請了這位杜姑娘去,寧熙回來後說,與這位杜姑娘很是投緣,還幾次邀她入宮。

    想到這,毓坤心中更沉。

    見杜鴻不說話,方誠進一步道:“你女兒能不能活命,隻看你的表現。”

    他態度很是強硬,聽了...這話,杜鴻也無力再爭,顫微微伏地道:“是我貪利,借著職務便利,放堪合符給私商,我認罪伏法。”

    猛然聽到堪合符三個字毓坤心中一驚,她自然知道這物事幹什麽用的。

    本朝自立國以來,一直實行的是禁海製,因倭寇時常騷擾邊境,更嚴禁民間與東瀛有貿易往來。然而在官麵上,每年售往海外的絲綢、瓷器占到國庫收入的一小半,所以朝廷與東瀛是有貿易交接,而能堂堂正正過海通商的船隊,都有朝廷發的堪合符,作為合法的憑證。

    因控製私商,朝廷對堪合符的管控十分嚴厲,這事正是歸禮部管,但海運走私是一本萬利的事,往往有人鋌而走險,官商勾結。而這杜鴻竟敢徇私枉法,也忒大膽了些。

    這麽想著,便見方誠派人取了紙筆,望著杜鴻道:“你私放堪合符,是受了何人指使?”

    見他似要做筆錄的樣子,杜鴻咬了咬牙道:“是我一人所為,和旁人無關。”

    方誠冷冷道:“你一個京官,好端端在家中坐著,如何能私通倭寇?死到臨頭,還當真以為張遠會救你不成。”

    聽了這話,杜鴻很是吃驚道:“你怎知道……”

    話一出口便覺失言,知道方誠是有意試探,頓時麵色慘白。

    見將他的心理防線擊潰,方誠居高臨下道:“說罷,說了興許還能饒你一命,若是不說,隻怕你一家幾十口的性命都保不住。”

    然毓坤聽了這話卻一點不吃驚,甚至有豁然開朗之感,方誠所說的張遠便是張皇後的娘家兄長,實任薊州總兵。

    薊州離京城並不遙遠,一麵靠海,三麵通路,交通很是便利。在隆慶朝以前,與東瀛的貿易往來都設在福建漳州的月港,在漳州設有市舶司,然而七年之前,也不知怎麽的,東瀛竟襲擊大明設在漳州的軍庫,一路燒殺搶掠,直到朝廷派軍,才平息了倭寇。

    經此一役,朝廷舍棄了遠在東南的月港,而選在距離較近薊州開設了漁陽港,與東瀛的貿易幾乎斷絕了。

    方才聽杜鴻那麽一說,毓坤便立刻明白,若真是張遠指使杜鴻私放堪合符,那他便是要趁自己出任薊州總兵,悄悄在漁陽港行走私勾當。

    而他之所以這麽做,原因也很清楚明白,自然是為了養兵。

    其實此前毓坤就有所懷疑,這次張遠借著閱兵的由頭,回京述職,帶回來的人遠不止在冊的那麽多,現在想來,這多出來便是他養的私兵。每年朝廷軍餉是按著軍籍派發,而剩下的錢,自然需要他自行填補。

    理清了思路,毓坤隻覺背後發涼,原來早在許多年以前,張家便已做好了有朝一日要逼宮上位的打算,並且為了這一天,不惜私通倭寇。

    然在邢堂之上,杜鴻卻一言不發,顯然是打定主意要守口如瓶,方誠冷道:“還真是塊硬骨頭,難道你不說,我便治不了你的罪?”

    說罷,他手一揮,便要命人上前行刑,然而杜鴻卻望著他慘然一笑,接著身子便軟倒下去,有鮮血從他口中湧出。

    方誠一震,趕忙上前,然而畢竟晚了一步,待他掐住杜鴻的下頜時,人已氣絕身亡了,竟是咬舌自盡。

    毓坤第一次見這樣血腥的場麵,猛然起身,纖手抵著身前的屏風。

    見她肩膀發顫,藍軒扶了她一把,卻被她掙開,毓坤轉頭,發覺他的麵色也不怎麽好看,這才想起來,他討厭血。

    見藍軒從屏風後麵走出來,方誠放下杜鴻的屍首,單膝跪地道:“屬下失職。”

    藍軒蹙眉道:“起來罷。”

    方誠命人取了白布,將杜鴻扭曲的麵目遮住,又握著他的手在方才的口供上按了個指紋,沉著聲道:“他雖交代了罪行,但卻不肯指認張遠,更有一本張遠曆年來向他行賄的賬冊,至今下落不明。”

    ...    說這話時,方誠情緒很是低落,像是沒有想到杜鴻竟會自盡,毓坤也不明白,為何他竟寧願自殺,也不肯供出張遠。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藍軒冷道:“自然是因為這裏麵,還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恐牽涉太大。”

    方誠這才發現他身邊站著的是太子,定了定神道:“如今這杜鴻還有個女兒尚在,屬下再審一審,興許會有所獲。”

    藍軒道:“此女現在何處?”

    方誠道:“依律已投入教坊司中。”

    毓坤知道他說的是杜詩若,那樣一個弱女子,恐怕在這蛇蟲鼠蟻血腥烏黑的詔獄中待不了一天便被蹂|躪置死,心中不忍,不由道:“你把人帶了來,送到東宮去,我親自審。”

    藍軒道:“怎麽,殿下倒憐香惜玉起來。”

    毓坤歎道:“這杜家小姐,原是寧熙公主的女伴,我也識得,我想曉之以理,她若真知道些什麽,不會不說。”

    方誠道:“恐怕不妥,未免打草驚蛇,杜鴻是以私通刺客和瀆職的罪名被下獄的,若將他女兒送到東宮,恐叫人起了警覺。”

    毓坤這才知道,怪不得她遇刺之後,藍軒使錦衣衛在城中大肆搜捕,許多人受牽連下獄,原來竟是為了這事。

    見兩人僵持,藍軒道:“你將人帶來,單獨使間屋子關著,不可擅動私刑,等著我來審。

    方誠抱拳道:“是。”

    望著毓坤,藍軒道:“殿下滿意了麽?”

    見他竟給自己麵子,毓坤很是驚訝,雖麵上不顯,心中感覺倒不壞。

    而更驚訝的則是方誠,不由望著毓坤想,還是第一次見廠督如此待人。

    待出了北鎮撫司衙門的大堂,驀然抬眸望見頭頂藍天,毓坤方覺心情舒緩。金黃的銀杏葉緩緩飄落在胡同裏,一片秋高氣爽,與一牆之隔的肅殺有很大不同,

    上了車,見她麵上的表情有些壓抑,藍軒向車窗外的洛寧吩咐幾句,毓坤驀然感到宮車轉了向,有些驚異道:“不回宮麽?”

    藍軒微笑道:“今日是九月初九,合該登高賞秋景,臣知道城外有個好去處,殿下可願去走走?”(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