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春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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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說是登高秋遊, 但其實還是忙公事。

    宮車出了正陽門,沿著正陽大街, 一路向南,過了永定門,到了永定河畔的春山下, 毓坤這才知道, 藍軒帶她來, 為的是這春山雅集。

    每年秋闈放榜是在八月, 到了八月末的時候,全國的舉子皆趕往京城, 為來年春天的春闈做準備,所以也就從九月初九開始,在永定河畔的春山下,每兩個月都會有一次雅集。京城中的貢生舉子們可以在此飲宴作詩縱情山色,更重要的是結交友朋, 為入仕準備。這幾乎已經成為官場的潛規則, 如今朝中派係林立,暗藏的角逐從年輕的讀書人還沒邁入仕途便已開始。

    春山地處北京城郊的大興縣,每年秋季的時候, 永定河兩岸山巒起伏, 層林盡染,漫山紅遍, 有十裏楓紅, 絢爛奪目, 是京郊八景之一。漫步在河邊,遠山是黛色的,河水是青色的,而楓葉是紅色的,倒真有種人在畫中遊的感覺。

    毓坤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色。

    今日她與藍軒出宮,兩人都換了便裝,下了宮車之後,藍軒命洛寧將車趕得遠遠的,在河對岸守著。毓坤沿著河邊的棧道走了一圈,很有些目不暇接。再回身,正見藍軒走上來,有片紅葉落在他肩上,又順著他月白的衣襟滑落,英姿秀發,倒真像是從畫兒裏走出來的人。

    見毓坤瞧著自己,藍軒道:“怎麽?”毓坤這才回神,轉過臉去,指著幽靜的河水道:“這還真是個好去處。”

    藍軒望著她纖秀的背影想,想來做太子也是拘得慌,從小到大謹言慎行,不過是來郊外看看紅葉,竟也新奇得很。

    再往前走出百丈,便是賞楓葉的最佳地段,也是雅集之處,如今已叫人用錦帳圍了起來,足有二裏遠,有幾位身著青衣小吏在外麵守著。

    毓坤自然明白,為什麽藍軒要帶她到這地方來。

    像這樣的集會,自然是招徠賢士,發覺人才的好地方。果然聽藍軒低聲道:“如今官場昏暗,派係林立,但凡有些能耐的人,不是明哲保身,便是急流勇退,剩下還在幹活的,早已勾連縱橫,殿下也指望不上。”說到這,他微微一笑道:“隻有這兒,倒還有一茬兒新鮮的小白菜,等著殿下發掘發掘。”

    聽了這話,毓坤不由莞爾,還別說,他描述的倒真形象極了,這些還未沾染官場險惡的年輕的讀書人,可不是正等著她采頡的小白菜麽,若是現下真能找到幾個還不錯人,在明年會試之後提攜一把,以後也不愁朝中無人可用。

    見他們二人衣著尋常卻氣質不凡,一個青衣小吏很謹慎地上前道:“兩位公子可有請帖?”

    這春山雅集雖是大興縣主辦,但每年都有一位集主。宴席、遊船等一係列花費,皆由集主資助,今年這陣仗看起來格外大,毓坤倒有些好奇此間主人是誰。而雅集間的流水席,是人人皆可入座,隻是一般的位置留給普通人,好些的位置則安排給拿著主人家請帖來的人。聽毓坤說到並無請帖,那小吏道:“倒也無妨,此間主人好客,您留下個名字,這便可以入內。”

    說罷,他取過一本冊子來,望著藍軒道:“這位公子貴姓?”

    藍軒道:“我姓蕭。”毓坤聽了這個字,心中一動。這還是第一次,他在她麵前承認自己是蕭恒。又聽他淡淡道:“單名一個鳳字。”那小吏記下來,又望著毓坤道:“那這位公子?”

    藍軒笑道:“她姓黃”。見毓坤不願說名字,那小吏也沒有勉強,另喚了一人引他們入內落座。

    毓坤走入進錦帳之內,方發覺這裏已經被劃為幾個區域,飲宴是在岸上的亭子裏,遊戲是在環水的回廊中,而河中還停著一艘華美不凡的大船。

    引路的人知道他們不過是普通的客人,見毓坤好奇地瞧著那艘畫舫,一麵引他們向亭子中...走,一麵道:“公子是第一次來罷?”

    毓坤道:“此話怎講?”

    引路人笑道:“若是公子來過,便知道,賞京郊八景之一的十裏楓紅,需乘畫舫,您想想,坐在青山碧水之間,再看這滿山的紅葉,是不是更有意境?”

    毓坤沒想到,此間一個引路的仆役倒懂得不少,可見這春山集的確擔得一個雅字。這番話說的她躍躍欲試,望見她麵上的表情,那引路人忍不住提點道:“公子仔細些,一會隻管在亭子裏坐著便是,切不好往水邊去,莫衝撞了貴人。”

    毓坤原本打算低調,並沒想要到那船上去,聽了這話蹙眉道:“怎麽,旁人還坐不得麽?那上麵,是些什麽人?”

    引路人知道他們沒有請帖,又是第一次來,雖然有些氣質,但衣著也尋常,當是外地來的富貴人家子弟,隻道:“便是說了,您也不定認識,您隻需知道,能在那畫舫上坐著的皆是京城裏的王公貴子,別說您惹不起,便是這大興縣的地方官來了,也要陪著笑呢。”

    毓坤自然聽的出他語中的不屑,見她要惱,藍軒隨手丟了些碎銀給那人,淡淡道:“去罷,這兒不用你。”

    見他出手闊綽,那引路人也不再攔,歡喜道:“公子請便。”說罷便有眼色地退下了。

    毓坤自然不至於和這樣的人計較,待走到亭子中,這點小插曲也就過去了。

    藍軒尋了個位置帶她坐下,毓坤環顧四周,發現在這亭子中的流水席上坐的人,皆與他們一般,是身份普通的讀書人,她嚐試與身邊的人寒暄,聊了會,雖然新鮮,但收獲不大。隻因她要找的並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要有經天緯地之才之人。但想來世間這樣的人何其少,果然很難遇到。

    這麽想著,一回身,卻見原本在她身邊坐的藍軒已成了眾星拱月的焦點。不知從何時起,連席位也由她身邊挪到了上首。

    望著他在人群中一枝獨秀的樣子,毓坤想,他當真有些本事,在哪都得人欣賞。這倒和她原本印象不同了,在不認識他之前,毓坤一直以為如蕭恒那般,是清高的,並不喜與人交往。

    見毓坤望著自己,藍軒起身,走到她身邊,微笑道:“走罷。”

    毓坤這才知道,原來這邊的熱鬧引得另外一邊的注意,已有人邀他去環水回廊那邊遊戲。

    隨他這張通行令到了遠處的水榭,毓坤方發覺,此處又高了個層次,皆是地方或京中有些名氣的人,有些人毓坤也聽說過,此時得見,倒真有些非凡之才在其中。

    水榭中的遊戲不過投壺之類,她是慣會的,果然引得眾人側目,一個時辰之內,倒叫她結識幾位朋友。毓坤擲了箭,和那幾人一同到水邊坐著,飲茶談詩。因並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幾人在她麵前也沒有拘束,倒比在東宮之中處處講禮儀尊卑,說話也要瞻前顧後暢快許多。

    而藍軒則去了另一處,依舊是人群的焦點,好些人圍著他。毓坤遠遠瞄著,見他那處是在談時事,慷慨激昂,很是引人注目。

    毓坤仔細聽了聽,隱約見藍軒身邊那年輕人麵紅耳赤,大罵閹黨把持朝政,錦衣衛橫行霸道。好些人麵露懼色,想攔著他別胡扯這些,然藍軒倒是很有耐心,笑著望他,要他說下去。

    見他是在場之人中唯一一個敢表示讚同的,那年輕人原本就對他的見識不凡很佩服,現下更如同遇到知己,拉住他好一通讚賞。

    見這情景,毓坤心中忍不住想笑,倒對藍軒又有了些新的認識。如此這般又過了一個時辰,待天色有些晚了,她覺得差不多了,便同身邊的人告了辭,約了改日再聚,便尋了藍軒一同離開。

    向外走的路上,毓坤又見到河上那艘貴氣的大船,此時船上已點起了燈,但宴席似未散,人影綽綽,倒很有些朦朧的意境。

    今日的經曆令人...很有體會,毓坤不禁想,這場雅集,其實便能體現出官場百態,譬如她和藍軒,憑著自身,可以從最末的坐席一路到最好的坐席,然而卻終無法到那艘人人豔羨的大船上去,正如讀書人之人,即便科舉做官,但也很難一下跨越階層,躋身權貴。然朝中大權,卻正是把持在這極少數的人手中。

    見她沉思的樣子,藍軒道:“看來殿下,今日收獲頗豐。”

    毓坤抬眸望著他道:“我是在想,既然是選拔人才,便應該不拘一格,不論門第出身。”

    藍軒笑道:“這樣的見識,倒當真令臣刮目相看。”

    望了他會,毓坤忽然正色道:“那你,想不想坐船?”

    等到當真尋到一處渡口,望著岸邊停靠著的幾艘雕梁畫棟,裝飾精美的畫舫,毓坤方笑道:“今日你幫了我這麽些,我也自當謝你,便請你夜遊永定河,如何?”

    藍軒聽了這話,便知她是早打定了主意,要乘著船在這河中遊一番,甚至連來的路上哪裏有渡口也記得清清楚楚。原本這舉動有些孩子氣,但不知為甚麽,他竟覺得有些可愛了。

    既然已辦完了正事,他是不吝與她放縱一回的,微笑道:“殿下之邀,自當奉陪。”

    “隻是……”他望著毓坤道:“殿下可知,這船是做什麽用的?”

    聽了這話,毓坤倒有些奇了,這樣的船,她在宮中也乘過。她還記得自己很小那會,她爹並不像現在這樣不管事,相反是很疼愛她與婉婉的,每到夏天最熱的時候,都會帶著她娘住到西苑消夏避暑,那時一家四口便會乘著這樣船,在波濤浩渺的太液池中遊玩,她娘領著婉婉,而她爹則抱著她,就如同平民百姓家一般,很是溫馨。

    那時毓坤並不覺得有什麽,直到後來才體會到,那樣的時刻是有多珍貴。隻是她印象中宮裏的船,大多端莊大方,古樸典雅,卻不像永定河這邊兒的華麗精致,無端透出一種奢靡的氣息。

    這麽想著,還真有一艘船從河麵上緩緩駛來,正是今日她見過的那艘,隱約可見船頭有個高高的台子,上麵坐著個纖弱的女子,正撫著琴,有渺茫的歌聲從河上的霧氣中飄了過來。毓坤猛然醒悟到,這船與宮中不一樣的地方便在於,它是供人玩樂的風月場地,尤其是供男人玩樂,所以看上去總有一些脂粉氣。

    見她似有所悟,藍軒微笑道:“如此,殿下可還要坐這船。”

    聽他這麽說,倒像瞧不起人似的,毓坤更不能示弱,淡淡道:“這有什麽?”說罷走到棧橋上,守在一旁的船家已迎了上來,對她道:“這位爺,對不住了,今日的畫舫都有人包下了,您要是想遊河呀,就改明日來。”

    毓坤萬沒想到,竟接連兩次都不成,望著停在岸邊的數艘船,她對那船家道:“這些不都空著,怎麽不能坐?”

    船家道:“這位爺,您有所不知,今日有位大人物包下整條河上的畫舫,雖然這些空著,但也不許旁人用。”

    毓坤聞言道:“這也太霸道了些,河麵這樣寬,怎麽能一家獨占?”

    聽她聲音大了些,那船家忙道:“我的爺,您還是別處請罷,若是擾到了謝小公爺,隻怕您吃不了兜著走呢。”

    毓坤一怔,沉聲道:“你再說一次,包船的人是誰?”

    那船家也愣了愣,小聲道:“便是京城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安國公家的世子,謝小公爺。”

    毓坤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沒想到這幾日她沒顧上去文華殿聽日講,她這伴讀也憊懶起來,偷空跑到這玩,還開雅集,還包船遊河,倒挺有興致。要是別人也就算了,她是不願出風頭,仗勢欺人的,但既是謝意……毓坤望著那船家道:“不論今日包船的人出多少錢,我出十倍,你去尋最大最好的船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