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修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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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毓坤依舊不說話, 杜詩若越發確定了自己的判斷,艱難啟唇道:“我父親是不是已經,已經……”

    她的聲音發顫, 許久也沒說出那個死字。

    毓坤望了她會, 終是道:“是。”

    她還是做不到欺騙她。

    聽了這話, 杜詩若反倒釋然了,原來……她還是沒救得了父親。

    垂著眸子毓坤,她輕聲道:“殿下處死了他?”

    毓坤道:“是自盡。”

    “畏罪自殺, 必是幕後之人逼迫, 這個人, 你可知是誰。”

    杜詩若聞言慘然道:“事到如今, 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踉蹌退了兩步, 她跪在地上道:“請殿下賜死我罷。

    毓坤沉聲道:“你父親雖死, 此事卻不了, 隻要你坦誠,將所知一切悉數說來,把幕後主使繩之以法,你父親才沒有白死。”

    杜詩若垂著眸子, 搖了搖頭道:“我什麽也不知道。”

    見她竟改口,藍軒淡淡道:“不知道也沒關係, 總有些法子能叫人想起來。”

    這會杜詩若倒不怕了,望著藍軒, 冷道:“連死我也不怕, 有什麽法子你盡管來。”

    毓坤自心中明白, 這世間比死更可怕的事還有很多,隻是杜詩若那樣閨閣中的女子,並不會懂。

    然她也知道,藍軒那樣的人,是不會和這樣一個小姑娘分辯的。果然,毓坤隻聽他嗤了聲,卻沒再說話。

    望著杜詩若,毓坤輕聲道:“隻要你將知道的都說出來,我可以為你脫了賤籍,讓你仍有體麵的身份,日後也可以尋個好人家嫁了。”

    依律,官家的樂伎不可贖身,除非有朝廷的脫籍文書,否則一入教坊司,終身為賤籍,雖說明麵上是伶人,但實則為暗娼,對於一個大家閨秀來說,沒什麽比這樣的事更不堪。

    然聽了毓坤的話,杜詩若卻無動於衷,冷淡望著她道:“多謝殿下,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既然杜家已淪落至此,這合該是我應受的,不勞殿下費心。”

    毓坤歎道:“難道你如今還以為,你父親竟是冤枉的?”

    杜詩若道:“不說別的,單謀反一事,我父親絕無可能參與。”

    毓坤冷道:“那貪贓枉法,收受賄賂呢,難道你也敢肯定,他當真是個清官?”

    杜詩若唇色一白,低聲道:“是,殿下說的無錯,他的確收了旁人的錢財,隻是這錢並非是拿去享樂。”

    見有了突破口,毓坤道:“你說的旁人,指的是誰?”

    杜詩若卻不答,毓坤望著她道:“不是拿去享樂,那是拿去做什麽。”

    在她接連的訊問下,杜詩若沉默了會,終是艱澀開口道:“說出來殿下或許不信,我父親收來的錢財,大部分都散在了東南老家。”

    毓坤有些訝異:“為什麽?”

    杜詩若輕聲道:“我父親是閩越的舉子,那裏地處偏僻,荒涼野蠻,很少有人讀書,若要科舉出仕,是極艱難的。這幾十年間,進士及第的也隻有我父親一人。當年他上京城趕考,還是漁村的鄉親們傾囊資助,方湊足了路費。所以後來他雖官至高位,但始終不忘鄉鄰的恩情,每年拿出俸祿的一半,救窮濟困。”

    毓坤冷道:“那要照你這麽說,他倒是個好人了。”

    杜詩若輕輕點了點頭道:“若一直如此,他不僅是個好人,也是好官,然而……”

    她望著毓坤道:“殿下可還記得,七年之前東南曾有倭寇之亂?”

    毓坤微微蹙眉,這事她的確知道,甚至於杜鴻獲罪,也和這件事有些關係。隻是這事發生在七年前,那時她不過九歲,並不知詳情。

    見她不言,杜詩若道:“也是,那時殿下年歲尚...小,自然是不清楚的。”

    毓坤瞧著她道:“你那時也不大,倒說得像親曆一般。”

    杜詩若道:“那是因為,當年被燒殺劫掠最慘烈的漁村,便是我父親從小長大地方。”

    毓坤微微蹙眉,隻聽她道:“也許殿下並不曾見過,整個村子都燃著熊熊大火,半截身子燒焦的人在灰土中哀嚎,嬰兒被長刀挑穿,又摔在地上,被砍掉的頭顱堆起來砌牆是什麽樣子。”

    “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時我尚年幼,聽從老家逃難人講述這一切,隻覺佛語所言,修羅地獄,也不過如此。”

    聽到這,從方才開始便不曾開口的藍軒忽然道:“你說的,是閩南的霞浦。”

    杜詩若驚訝地望著他道:“大人也知道?”

    然她一問出口,藍軒卻不說話了。

    毓坤沉聲道:“那之後呢,你想說,你父親貪了錢財,是為了幫那些逃難的人?”

    “然貪的便是貪的,不管用在哪兒,都是錯的。”

    杜詩若默然良久道:“殿下說的無錯,這事確實是我父親錯了,所以落到如今下場,我甘罰認命,然他罪不當死,作為女兒,我還要為他伸冤。”

    毓坤道:“你既要伸冤,總要說出他到底是受了何人的錢財,又究竟為那人做了什麽事才好。”

    杜詩若卻沉默了,許久後蒼白著麵孔道:“我不知道,父親從來不對我說。”

    毓坤居高臨下審視著她,在心中思忖,她究竟是托詞,還是真的不知道。

    說完這話,杜詩若伏地叩首道:“我所知一切,盡告知於殿下,聽憑殿下處置。”

    毓坤沉沉望著杜詩若,見她不說話,杜詩若抬起眸子道:“若殿下不願賜死我,便將我送還教坊司。”

    毓坤道:“你……”

    再將她送還那樣汙穢的地方,她心中有些不忍,卻聽藍軒道:“帶下去罷。”

    這話是說與馮貞的。

    馮貞為難地瞧著毓坤,毓坤又望了眼藍軒,見他表情淡淡,最終點了點頭。之後便有內侍上前,將杜詩若帶了下去。

    待書房中隻餘兩人,毓坤望著藍軒,沉聲道:“她一定還知道什麽,但是不願說。”

    瞧了她會,藍軒忽然笑道:“倒還不傻。”

    毓坤有些訝異:“你不生氣我的氣?”

    藍軒歎道:“生氣有什麽法子。”

    聽了這話,毓坤微微揚唇,想了想,還是解釋道:“我隻是覺得,欺騙非君子所為。”

    藍軒淡淡道:“所謂君子之道,也隻在能生存下去的時候才有意義。”

    毓坤神情認真地望著他,藍軒又歎道:“也正因為這樣,還能堅持,便難能可貴。”

    “從這點上講,臣倒是欽佩殿下。”

    毓坤眸色深深道:“你當真這樣想,不是說來哄我?”

    藍軒正色道:“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為君者需如殿下這樣,無論自身處順境逆境,都不失本心。”

    “即便今日杜詩若不開口,日後也有許多法子叫她開口,不過時間早晚。而若殿下失了本心,便如行船失舵,恐非社稷之福。”

    “修身,齊家,治國,方平天下。”

    “若殿下想要先做個君子,那便去做。”

    毓坤望了他許久,方開口道:“還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雖然沒人敢在麵上說,但我知道,他們都覺得,儲君仁懦,難堪大任。”

    藍軒微笑:“何必在意那些人。”

    聽了他的話,她忽有豁然開朗之感,心情竟好了些。

    “那現在要怎麽辦?”

    藍軒知道她指的是杜詩若,漫不經心道:“先晾上她兩天,...反正人在東宮,倒也不怕。”

    毓坤想開口,卻見方才帶杜詩若下去的馮貞急匆匆走了進來,向她回了話,便望著藍軒道:“有人在慈慶宮外等您。”

    毓坤在心中想,這人不願意進來,定是要與藍軒說的事不方便旁人知道。果然,聽了這話,藍軒麵上的神情雖未變,卻徑直起身,向她告了退。

    待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隔扇外,毓坤望著馮貞道:“來人是誰。”

    馮貞低聲道:“是個內侍,隻說找藍掌印,我瞧著腰上的牙牌,像是西苑那邊的。”

    聽到西苑二字,毓坤一凜,難道是她爹那出了什麽事不成。

    這麽想著,她兩步便邁出門去,馮貞忙取了件綴著皮毛領子的萬字披風趕在後麵道:“更深露重,殿下還是捂著些罷。”

    好在毓坤並未追出多遠,便在重簷歇山的慈慶門下琉璃影壁旁尋到藍軒。他長身玉立,正聽一個青衣內侍回報。

    兩人的表情皆隱在陰影中,毓坤看不真切,卻忽然感到有些凝重。

    她猶豫著要不要走上前,藍軒已發覺了她,倒不好藏了。想了想,她徑直走上前,聽藍軒低沉的聲音道:“懷恩去罷。”

    那內侍從廊下走出來,毓坤莫名覺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然而不待她細想,卻見藍軒揚起唇道:”怎麽,殿下還信不過我?”

    聽了這話,毓坤也不繞彎子,望著他道:“既說了要幫我,那有什麽消息,也該告訴我罷。”

    沉沉望了她一會,藍軒驀然道:“倒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西苑來的消息,皇上發了頭風,如今人事不知,恐怕……”

    視線與她交匯,藍軒眸色深深道:“也就在這幾日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