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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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被這力道掀的往後仰倒在地,原本氣勢也不見了,隻顧捂著肩頭哀哀叫疼。薛延手搭在頸後,晃著脖子往前走了兩步,右手手腕轉動,眼看著還要再揮一棍子下去。阿梨終於緩過神來,上前一把抓住薛延的小臂,哭聲道,“薛延,你別這樣。”

    薛延微側臉,冷聲道,“起開。”

    阿梨攥得愈緊,又道,“你莫要衝動,你仔細想想,若是你真的將她打死打殘了,咱家豈不是要塌了。錢兩倒是小事,若是報了官,你這輩子便就完了,為了這麽個人,不值當的。”

    薛延語氣更重,幾為從牙縫裏擠出來,“我要你起開。”

    阿梨見止不住他,心下一冷,幹脆斜身擋在他身前,“薛延,你別意氣用事,先等等,待阿嬤回家再說。”

    她急得狠了,雖未哭,但眼下卻紅了,看起來似比以往還要羸弱些,動作卻執拗。

    “你若再攔在我麵前……”薛延咬緊牙,道,“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

    阿梨木然站著,沒有言語。薛延唇線緊繃,一身劍拔弩張氣勢,讓人生畏。

    過好半晌,薛延氣極反笑,揚手將手中棒子往地上一扔,指著阿梨鼻子道,“成,我算你有骨氣。”他“嗬”了一聲,甩手往屋裏去走,阿梨本拽著他袖子,被這力道衝撞,躲閃不及跌倒在地,手心立時一陣撕疼,她垂眼看,是被地上碎石劃破,已經滲了血。

    王氏勉強站起身,疼的一頭一臉的汗,但卻是一句罵也不敢說了。她看了眼阿梨,又掃了眼薛延屋子,身子顫一下,踉踉蹌蹌趕緊轉身跑走,走了三步後,又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跑,不敢停留。

    阿梨慢慢站起來,甩甩傷了的手,又將上麵泥沙吹掉,才回去找薛延。

    薛延出來時隻穿著裏衣,現在已經套上幹淨外衫,正到處找鞋子換。阿梨沉默看了他一會,到牆角打開櫃子,把底層的新靴子拿出來,又翻出雙襪子,遞給他。

    薛延接過的時候頓了一瞬,他看見了阿梨手心處的傷。她天生白皙,哪裏都盈著水兒一樣的嫩,現在破皮流血,看著觸目驚心。他抿抿唇,把東西放在炕上,手掌撐著炕沿坐下,頭低垂,不知在想什麽。

    阿梨低聲問,“你是怪我?”

    薛延指尖收緊,骨節的地方白了一瞬,倏又鬆開,沒說話。

    阿梨說,“我知道你受委屈了,王氏過分,你打她幾下也是合該的,但總要想想後果。若是她真的傷重,咽不下這口氣,去官府告咱們該怎麽辦,賠她些銀子是小事,若是因這個押了你,豈不是要了阿嬤的命。”

    薛延仍舊那樣坐著,眉心中皺出深深溝壑。阿梨喉頭發苦,她偏頭擦了下眼角的濕,緩了緩,又笑道,“反正都過去了,王氏該是怕了你了,以後也不會再來,挺好的。我將飯做好了,現在應該正溫著,你要不要吃?”

    薛延終於開口,嗓音發啞,道,“不吃了。”

    他撈了鞋襪過來,迅速穿好,而後直直繞開站在門口的阿梨,衝出門外。

    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天霧蒙蒙的,薛延走的快,一會就掩在了雨幕裏。阿梨看著他背影,眼裏酸的不行,但到最後也沒哭出來,她吸了吸鼻子,也走出去,用手擋在額前,小跑到廚房。炒飯不能放,涼了就不好吃了,總不能白白扔了。

    但阿梨覺得,今日的鹽似乎放多了,格外難以下咽。

    --

    街邊隨處可見的小酒館,連桌子都是破破爛爛,老板娘手裏抓著個油爛爛的抹布,裝模作樣地到處擦。光線昏暗,充斥著各種食物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但絕激不起誰的食欲。

    薛延趴在桌子上,麵前兩壇酒和一個掉了漆的碗,喉裏一陣陣翻湧著醉後的惡心,神智卻清明得驚人。他四處瞧著這處小屋子,髒汙隨處...可見,旁邊的客人翹著一隻腳往地上吐痰,笑得滿臉油膩,薛延心中一陣厭惡,別開眼。

    他不知道他是厭惡這個髒透了的酒館,厭惡那個邋遢的男人,還是厭惡現在的自己。

    曾經在京中鼎鼎大名的四少薛延,如今卻淪落到在這個四麵漏風的地方喝酒,多諷刺。

    極為粗糙的高粱酒,裏頭不知兌了多少水,但還是衝不淡那汙濁的黃,入口苦澀,苦的他心肝脾肺都揉成了一團。

    眼前似蒙了層紗,若隱若現浮出阿梨帶淚的臉,她哭腔說,“薛延,你別這樣”。

    薛延知道,阿梨沒做錯什麽,自己那樣朝她發火沒道理。但是王氏在院子裏說的那些話句句刺心,他當時覺得自己握著棍子的手都在顫,若不是阿梨攔著,當場將那婦人打死都有可能。他知自己不受人待見,在馮氏眼裏他千好萬好,但換作別人,他就是那個“早該死的薛四”。

    他確實是早該死的。

    王氏也沒說錯什麽,他本就是一灘牆角的爛泥,恰巧投了個好胎罷了。但即便生的再矜貴,即便鑲了金,那也就是灘爛泥。家業傾覆之後,父親與祖父雙雙病死,大伯前來吊唁,指著他的鼻子罵,“你爹娘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東西,若是你有哪怕一分半點本事,薛家也不會倒得這樣回天無力。”

    薛延回想了下他的前十幾年,竟找不出話來反駁。

    他似乎一直都是以累贅的身份出現的,從前是薛家的累贅,現在是馮氏的累贅。所以當初離京時,馮氏苦苦哀求,但他一直不願,連他自己都開始厭惡的靈魂,又指望著誰來喜歡。

    當初薛家輝煌,他為幺子,家中負累不要他來撐,所有榮華由他來享,薛延從小都是恣意的。呼朋引伴,縱馬當歌,不管是誰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道一句“薛四爺”。後來他才知道,那些不過酒肉朋友,當你站得高遠時候,來捧著的是他們,當你跌落雲端的時候,第一個來踩兩腳的,還是他們。

    人間冷暖,世態炎涼,自此而知。

    當一切塵埃落定,薛延環顧四周,仍舊伴著他的,隻剩一個阿嬤。

    不過現在,似乎又多了個小姑娘。

    薛延伏在桌上,額抵著臂彎,混沌地想著,他這十七年來,到底都在做什麽啊。

    --

    直到馮氏回家時,薛延仍舊不見蹤影。

    酉時過半,天已經全黑了,阿梨沒點燈,隻套了件襖子在身上,坐在門檻上看天。馮氏推開木門進來,看她這樣,訝然問道,“阿梨,做什麽呢?怎麽在這裏待著,著涼了可怎麽辦。”

    阿梨被嚇了一跳,趕緊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低眉瞬間藏好眼中情緒,笑道,“等您呢,阿嬤。”

    馮氏嗔怪,“下次可不許這樣,我又走不丟,無需等我。”

    阿梨彎唇,過去攙她手臂,輕聲問,“阿嬤今日的活兒做的可還順利?”

    “蠻好,不算複雜的樣式,估摸著明日再做一上午,便就成了。”馮氏思忖著,“我看那家的料子極漂亮,杏色的,若是你穿定然好看,等這次做出來的銀子存下來,過幾日再編些柳籃去賣,攢一攢也夠買半匹布給你做衫裙了。”

    阿梨道,“那顏色不禁髒,況我也沒甚麽用著新衣裳的地方,不若省下來買些肉吃,那多好。”

    馮氏拍她手背一下,似是責怪,“說什麽傻話,你水靈靈年紀,總要做件合適衣裳的,就算很少穿,隻是看著心裏也高興。要不然以後想起來,這便就成了件遺憾事了。”

    阿梨拉著她手腕撒嬌似的晃了晃,沒再說別的。

    飯還在鍋裏熱著,馮氏沒回來,阿梨便就一直沒吃,鍋裏水汽騰騰,掀開蓋子時候,裏頭饃饃已經有些發軟。阿梨把上麵那層染著水的皮兒撕下來放自己碗裏,幹爽的...給馮氏。

    馮氏去洗了手,走回來路上左右張望瞧瞧,納悶問道,“薛延呢?”

    阿梨“啊”了聲,低聲說,“在屋裏睡著呢。”她不想馮氏累了一日還為這個操心乏累,編了個謊,阿梨以往總是乖順的,現在嘴裏說著假話,耳根卻有些紅,她抬手擋住灼燙的耳朵,又道,“他早上出去忘記打傘,許是淋了雨風寒了。”

    馮氏蹙眉,但也沒懷疑,隻夾了一筷蘿卜進口裏,道,“現在忽冷忽熱,實在是好惹病,有給他煮些薑湯喝嗎?”

    阿梨點頭,“有的,已喝下睡了。”

    馮氏仔細端詳她半晌,末了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她額,憂心道,“我瞧你也有些受涼,剛不該在門口坐那許久的,待會阿嬤再煮些,你也一並喝點。”

    見馮氏並沒看破,阿梨的心驀的鬆下來,她指尖摩挲著筷柄,抬眼笑笑,“好呢,阿嬤。”

    馮氏滿意點頭,“吃完便就去洗洗睡吧,廚房活兒不要你做,你養好身子才是要緊。”

    白日下雨,到晚上黑雲也沒有散,月光被擋的嚴嚴實實,阿梨抱著被子坐在炕上,整個世界都是黑的。馮氏早就去睡了,她估摸著時間,現在亥時許是都已經過了,但薛延一直沒回來。

    到了這時候,灶裏留下的餘柴已快要燒沒,炕上也漸漸失了暖意。阿梨沉默地等著,實在無聊的時候便就在心裏數著數,從一開始,還差三個數到一萬的時候,終於聽見外麵木門的響動。

    困意瞬間消失,阿梨用手抹一把臉,扯了件襖子披肩上便就衝出去。

    她沒穿襪子,底下也隻有褻褲,夜裏寒風順著腳踝和小腿鑽上去,始一掀開門簾阿梨便就打了個哆嗦。薛延手扶著矮牆,一手捂著肚腹,腰彎成一張弓,連眉也極為難受地擰起。

    阿梨瞧見,急忙過去扶,他身上濃重酒氣,阿梨吸了一口,隻覺得整個喉嚨都要燒灼起來。她個子隻抵到薛延肩膀上方一點,力量差的懸殊,薛延又醉的不省人事,一個勁往她身側倒,阿梨手還疼著,哪裏扶得穩他,稍不留神,兩個人便就一起衝著右側栽下去。

    薛延還算是沒醉死,落地的一瞬下意識抱住了阿梨,手掌穩穩撐在她後腦上。他半眯著眼,躺在冰涼地上像是在床上一樣舒適自然,呼吸綿長。

    阿梨又冷又驚,伏在他胸前好半晌才緩過勁兒來,正準備起身去拉他,忽聽見薛延喚了她一聲,“阿梨。”

    他問,“你怎麽還沒睡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要重點強調一下,最後的這句“你怎麽還沒睡啊”,是想表達“你是在等我嗎?”的意思,不是直男癌。這是甜的,甜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