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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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見是在胡家的花廳, 一張方桌,幾把凳子, 胡安和與薛延坐一側,韋掌櫃坐另一側。

    胡安和是個講麵子的人,這段日子好不容易攢了些錢,買了二兩上好的大紅袍,自己都沒舍得喝, 現在韋掌櫃來拜訪,他為了臉麵, 咬咬牙全都貢獻出來了。

    茶香氤氳,混著雨水味兒,馨香得很。

    薛延端起抿了口, 還沒嚐出味兒來,就聽旁邊胡安和低低衝他道, “您老可慢點,別嗆著了嗓子!”

    薛延掃他一眼, 沒理會。若放在以往,他還能有心情與韋掌櫃你來我往應酬一番,但今日薛延一點都不想和人在這裏嘰嘰歪歪,他把茶杯放下, 開門見山道, “不知韋掌櫃雨天前往, 所為何事?”

    韋掌櫃長相富態, 笑起來像尊彌勒佛, 很親切。他溫和道,“我聽說薛掌櫃的店裏出了些事,咱們二人也算是故交,你也曾幫過我一些,我都記在心裏,一直感念。天災人禍是最無奈之事,我聽聞後心中記掛,便就前來看看,若有什麽我能幫得上的,你便開口,隻要韋某所能做,絕不推辭。”

    薛延淡笑,他看著韋掌櫃那張與人為善的佛爺臉,在心裏想著,還真是不愧對他的名字,韋利來。這嘴就像是吃了兩斤豬油,油膩膩一水兒的好話,明明當初是你來我往的生意事,到了他嘴裏就成了薛延對他的好,描述得還挺無私。你我二人是故交,那當初我最窮困潦倒之時,怎沒見你看往日情麵出手幫一把呢?

    盡管心中彎繞許多,薛延表麵不顯,還真摯道了句“多謝。”

    韋掌櫃笑得更慈善,他微微傾身,關切問了句,“聽說那樹倒了後,還傷了人,可無大礙?”

    薛延道,“大夫正診治。”

    這一句話,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明擺了就是不想繼續和你聊下去,韋掌櫃袖子裏的手捏了捏,覺著他要是再藏著掖著,說不準薛延下一句就要是逐客令了。

    外頭雨小了不少,天也不再霧蒙蒙,看著清晰許多,一隻喜鵲在門前地上蹦來蹦去,啾啾地叫。

    韋掌櫃咬咬牙,把心裏頭那些不舍給壓下去,從懷裏掏出一個長條形的木盒子。薛延本懶懶靠在椅背上,但瞟見那盒子的材質,慢慢直起了腰。上等的紅木嵌著小金鎖,鎖上頭鑲了兩顆圓翡翠,看著便就極為名貴。

    薛延舌尖舔過下唇,彎出抹笑,“您這是何意?”

    韋掌櫃拿了鑰匙把鎖打開,裏頭竟是一根人參,黃褐色皮,體態玲瓏好看,身腿分明,須子長且韌。薛延不懂藥材,但他識貨,那棵參打眼一瞧便就知道價格不菲,至少六十年往上,二百兩算是低估。

    韋掌櫃笑了下,把盒子往薛延與胡安和那邊推,“家中正好有顆百年山參,我自己也用不上,聽聞那孩子傷得不輕,便就獻出去,若是能有些用處,也算是對得起這名貴之物了。”

    胡安和訝然盯著那棵人參,嘴開開合合說不出話。

    他當初在匯藥堂拿著參片作薑糖吃,但那參不過就十幾二十年,頂多十兩八兩銀子。百年人參極為難得,就算在京城那樣富貴圈子裏也不是說得就能得著的,若落在民間,都能做普通人家的傳家寶了。

    胡安和在人情世故上頗為呆笨,但也能看出來,韋掌櫃此次前來,絕不是想舍了銀子行善事,他和薛延對視一眼,沒人去接那個盒子。

    薛延眼裏情緒莫名,他指節敲了敲桌子,笑道,“韋掌櫃,咱們就不拐彎抹角了,您便就直說罷,您到底想做什麽?”

    韋掌櫃也笑,漂亮的小胡子顫了顫,“與聰明人做事就是爽快,那好,我也不藏藏掖掖了。”他抖了抖袖子,沉聲道,“我想買下腸粉的那個菜方。”

    這個來由,算是意料之中。畢竟除此之外,他們也沒有什麽需要韋掌櫃如此...低聲下去來求的東西了。

    薛延神色不變,低聲道,“生意人做事講究利益,將菜譜賣給你,我們能有什麽好處?”

    韋掌櫃說,“第一,那人參歸你,百年人參能續命,你們該知曉。第二,我可以與你保證,在隴縣,我宴春樓不會在腸粉上搶你的生意。第三,我知你們現在急用錢,我也不做那趁火打劫之事,價錢隨你們開。”

    這三條保證,每一條都極有分量。聰明人說話會戳心,往你的痛點癢點戳,寥寥幾句就讓你潰不成軍。

    胡安和心尖猛地一跳,他視線落在那條山參上,看看韋掌櫃,再瞧瞧薛延,指甲快要掐進手心裏。

    薛延沉默一會,忽又抬頭,望向韋掌櫃,“你要開分店?”

    韋掌櫃挑挑眉梢,讚賞道,“不錯。”他說,“我知這菜是你的招牌,我現在問你買菜譜,就好比虎口奪食,要把你碗裏的肉扯去一塊,你定會遲疑。大家都是爽利人,我便把其中利害關係挑明,這是件雙贏事,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你得了參和銀子,我得了菜譜,往後還不犯利益衝突,實在是件美事。”

    薛延麵上帶笑,但沒有回答。

    韋掌櫃站起身,“茲事體大,我也不急。若是你們覺得可行,便就來宴春樓找我,隨時恭候。”他看了看天色,笑著道,“正巧雨小了,我也不再耽誤你二位時間了,先行告退。路近的很,無需送。”

    話音落,他又衝胡安和道,“還勞煩胡公子代韋某向胡大人問聲好。”

    胡安和笑著應是,起身送走韋掌櫃,薛延沒動,他仍倚在椅子裏,手指摩挲下唇,琢磨著剛才韋掌櫃說的那些話。

    他所言沒錯,若將方子賣出去,確實是件於雙方都有利的事,而問題就在於,誰得著的利益更大。

    薛家的店麵小,隴縣也小,而就算這樣,腸粉一日帶來的純利也足有七八錢銀子。若韋掌櫃得了方子,他定不會如薛家賣得這樣便宜,加上食客更多,所帶來利潤不計其數,且極為長久。

    這絕不是一棵山參或是幾百兩銀子能比得上的。

    韋掌櫃是個精明的商人,他吃的是眼前虧,謀的是往後路,全都算得明明白白。

    那個木盒子被留在桌上,韋掌櫃是料準了薛延會答應,胸有成竹。

    薛延伸手點了點那顆小金鎖,而後“啪”的一聲將蓋子合上,眼裏神色莫名。

    大家都是買賣人,若是論算計,倒不一定是誰比得過誰。

    桌上那杯大紅袍已經半涼,薛延端起一飲而盡,將那盒子揣在了袖中,轉身回了小結巴休息的屋子。

    小結巴已經醒了,精神頭也還好,黑眼珠仍舊水靈靈的,有力氣與阿梨笑。

    阿梨坐在床頭位置,撥撥他的濕發,輕聲問,“疼不疼?”

    小結巴搖搖頭,眼睛彎起來。他張張嘴,本想說“我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但又怕阿梨看懂了後心裏難受,會哭,便就又咽回去。他眨眨眼,用手指去拽阿梨的衣擺,磕磕絆絆說,“阿梨姐姐,你放心,我年紀小,生病後很快就會好,到時候我還能和你一起賣包子。到冬日裏,咱們還能一起溜冰堆雪人。”

    他怕阿梨不懂,極力控製著,將每個字都吐得清楚圓潤,一句話說完,累得腦門都是汗。

    阿梨鼻子酸,用帕子擦擦他額頭,溫聲說,“姐姐等著呢,等你好起來,給你漲工錢。”

    小結巴是個小財迷,聽著這個便就樂,歡歡喜喜答,“好!”

    薛延聽見他們交談聲,見兩個人都還好,心裏石頭總算放下一半。薑大夫剛開完藥方,正交給同來的小藥童,囑咐著藥該怎麽抓,怎麽煎,薛延安靜等著,待薑大夫交待完,急急攔住他問,“大夫,順子那腿,還能好嗎?”

    薑大夫道,“...那就要看你想怎麽治了。”

    他沉吟一瞬,抬頭道,“那孩子比旁人身子骨要差些,許是吃得不好,十三歲年紀,同齡孩子要比他高半個頭,這樣體質,什麽病都要好得慢些的,要仔細地養。骨頭斷了,接上不難,但若是想以後走路順順當當的,一點不跛,就要多費些銀子和功夫了。”

    薛延立即便就道,“錢不是問題,孩子還小,絕對不能留殘廢,您便就治,別的不要擔心,我來解決。”

    薑大夫有些詫異,隨後笑道,“對夥計這樣盡心的掌櫃,真是難得。”

    薛延神色稍顯溫和,低聲說,“順子是好孩子,我妻子將他看作弟弟,一直很上心。況且人心肉長,順子出事還是為了我們,怎麽能甩手不管。”還有後半句,薛延沒說出——

    當年他到處惹是生非,像個混賬,阿梨也是那樣包容他的。

    在最痛苦的時候沒有被拋棄,是件幸運且幸福的事。

    薑大夫動容,他拍拍薛延的肩,沉聲道,“醫者仁心,我定會盡力。”

    午時已經過了,胡安和買了兩隻豬腿回來,阿梨下廚做了壇子小酥肉,又將骨頭給燉了湯,給胡魁文和胡夫人也送去了一份。小結巴早上就沒吃飯,現在餓得不行,連著吃了一碗半。

    席間,他悄悄拉薛延的袖子,與他道,“哥哥,你能不能回家與我娘說一聲,就說我這裏事忙,要過半個月才回去。我怕她見不到我,會擔心。”

    薛延答應,說好。

    飯後兩刻鍾,藥終於熬好,阿梨喂著他喝下,藥方裏有安神成分,小結巴累極,沒多會就睡著。

    阿梨不放心小結巴自己留在胡家,也留下來照顧,正好還剩一間客房,胡安和給打掃幹淨,好讓他們兩個住進去。薛延趁著天氣還好,去了小結巴家中一趟,還順手買了許多菜,夠吃三四天。

    小結巴的娘眼睛不好,但性格純樸,一直與薛延道謝,小心翼翼說,“我家兒說話不利索,給你們添麻煩了。”

    薛延看著她那雙黯淡的眼睛,覺得心裏像是被擰了一把,極為不是滋味兒。

    小結巴家住在隴縣往東十二裏的瓦窯村,就算步子快些,來回也要近一個時辰。等薛延再回到胡家時候,天已經快黑了,晚飯也已經用完。阿梨坐在小廚房的灶邊守著一鍋沸水,案板上是已經切好的麵和菜,薛延在屋裏找不見她,第一反應就是到廚房來,果真見著她纖細背影。

    薛延心裏軟得一塌糊塗,他走過去抱住阿梨的腰,撒嬌一樣將下巴在她頸窩裏蹭了蹭。

    阿梨癢得直笑,她握住薛延腕子,鼓鼓嘴說,“你怎麽這樣幼稚。”

    薛延不聽,仍舊抱著她不放手,阿梨笑得更開,用食指摳摳他手心,小聲說,“你鬆開,我給你開小灶,做臊子麵。”(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