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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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婉兮閣,還真在遊廊上踱步不前,磨娑著隨身的那塊雲紋鳳玦,這塊玉是她當年小心縫在主腰裏才沒被人搜身尋了去的,如今又湊成一對了……想著想著便對著院中那株海棠出了神……
正值春末,百花俱謝,這早春開放的海棠隻剩下了一樹翠綠,但還真記得它綻放時的樣子,那滿樹火紅的花,就仿佛抄家的那一夜,錦衣衛手中燃燒的火炬,想要將人生生吞噬,燃燒殆盡……
男子或斬首或充軍,女子悉數沒入官署為奴。
“爹爹何罪之有?!”
“隻因說了真話,得罪了權奸……”
“娘親,我們何罪之有?!”還真的淚光中閃爍的是滿目的火光,耳邊充斥著哭喊之聲。
“身為女子,本就是一種罪過……”說完,陸夫人轉身便投了井……
“不!”望著黑漆漆的井口,還真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蒼天不公,笑造化弄人……她扒著井口,想要追隨母親而去,卻被錦衣衛攔了下來。一個聲音對她說:“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可是她的希望又在哪裏……
陸還真未滿十三歲便入南京教坊司為官妓,鴇母見她懂詩文,才貌過人,改了藝名叫做“嬋娟”,取意於“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鴇母本有意待她破了身掛牌,好好栽培,可幾番利誘、威逼,她就是不肯就範,隻願做個清水伶官。有一次她拒絕了一個一品大員的求歡,鴇母發起火來,給她好一頓毒打,還說要給她下藥,送給那群護院的嚐嚐鮮,還真奮力摔碎了瓷碗,撿起碎瓷片,要做玉碎狀,瓷片在脖子上劃了一道血痕,鴇母求饒了:“姑娘仰慕者甚眾,就此香消玉殞怕不值當,我也不好向上麵的交代。”
這一拖,就到了她十六歲那年……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
那日,朱翊鋼本是奉父王之命來南京辦事,同為宗室子弟,不免要寒暄一下,誰知遼王世子來了興致,邀了一群狐朋狗友,要拉他去喝花酒,想著和宗室應酬交際也是極為重要的,不便推脫,便隻好一同前往。
“船家,船家!”遼王世子的仆人喊道:“有大官人要登船聽曲。”
“聽著這歌聲空靈飛轉,便知道是秦淮十四樓那位色藝雙絕的嬋娟姑娘。”世子拍了一下翊鋼的肩膀,眼望著徐徐靠岸的畫舫:“可惜啊,人家是清水伶官,賣藝不賣身。”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還真坐在畫舫上懷抱琵琶,便咿咿呀呀的唱開了。
回首望去,燈火闌珊處,那一群衣著講究的公子哥裏竟站著一個她朝思暮想的人……眉目俊秀的少年長大了,多了一分成年男子的穩重,隻是眼神還是如當初那樣堅毅。
“還真,待我二十歲授爵開府,便娶你過門。”
“翊鋼哥哥,我等著你……”
這一回首,竟是四年……
“隨風潛入夜,潤物……”怔忡間,“當~”的一聲,琵琶斷了一根線,撥弦的手指被斷弦崩到,頓時冒出一條血痕……
“啊……”
“姑娘!”丫鬟忙來幫她按住傷口:“姑娘沒事吧?”
是他嗎?他怎麽會在這裏?!多少個覺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的夜裏,在午夜夢回裏告訴她要活下去的聲音就是他啊?!她也曾夢到他像戲文裏唱的那樣,穿著大紅圓領,戴著烏紗,騎著高頭大馬來接她……
船夫聽了召喚,將畫舫慢慢靠岸……
“還真……還真!”陸家因罪被抄家,趙王為了避嫌而退婚,他卻一直暗中托人在打聽她的消息,隻知道被罰沒為奴,被改了姓名,從此下落不明……
她如同一葉漂浮在苦海的孤舟,而他就是她的彼岸啊……
離岸越來越近,隔岸相望的兩個人,就這麽呆呆的相視而笑,仿若兩塊各自缺了一個口子的龍鳳玉玦,慢慢靠攏,合二為一,永不分離……
朱翊鋼就這麽給她贖了身,又想辦法上下打點給她除了籍。自己開府前,怕多生事端,他沒有帶她回趙王府,便在彰德城外的別苑將她安頓下來。趙王隻聽人說末子從南京買了個歌女,隻道是帝王家,風流種,兒子大了,外麵養個女人很正常,便沒有多問。
“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在別苑最初的夜裏,也是昨夜那樣的雨,他抱著她,聽了一夜的雨聲。
還能有什麽樣的交代?
鳳冠霞帔,十裏紅妝,從被沒入教坊司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永遠不會屬於她了。如今改朝換代,新皇登基,正是為父親昭雪平冤的好時機,但徐階未死,他的兩個得意門生又入了內閣為相,權柄在握。天底下隻有為父親還債的兒子,哪裏有指責老師不是的學生。鎮國將軍給她的交代,隻有錦衣玉食和這像金絲鳥籠一般的婉兮閣,她永遠都是罪臣之女,隻能是他見不得光的女人。
“是時候了。”溫潤的美玉因磨娑而有了溫度,指間柔滑的觸感將還真的思緒拉了回來。不顧地上還有未幹的雨水,還真蓮步微移,走到海棠樹下,用手輕輕撫摸著樹幹。入住婉兮閣後不久,她便在這樹下偷偷埋了一個錦盒,裏麵是一個小小的銀質長命鎖,屬於那個沒來得及出生便被他的父親殺死的小生命。
就在去年,隆慶六年五月,穆宗駕崩。國喪期間,不得辦喜事,不得交際,不得出產。對民間如此,對宗室更加嚴格。若恰好產期在國喪期間,要麽墮胎,要麽出生後宗人府不承認宗室身份,不登入金冊玉牒。
七月裏,還真偷偷讓人去府外找銀匠打了長命鎖,拿著錦盒滿心歡喜的去告訴了男人,他們要有孩子了!男人聽了後,沒有意向中的欣喜若狂,而是眼神逐漸暗了下來。
“乖,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當男人親手把一碗滑胎藥遞到她麵前時,驚慌、恐懼、絕望、委屈一股腦的湧了上來,她隻覺得腦內一片空白,睜大了美目,一下看著男人,又一下看著那碗藥。“等到國喪後,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他應該有個體麵的身份。”
“不需要什麽身份,他就算做不了皇親國戚也是我唯一的親人!”還真向後退了一步,伸手去擋那碗藥。
“乖,喝了它。為了王府的體麵和前程……”翊鋼眉頭緊鎖,上前掣住她,將她困在太師椅狹小的空間裏,她掙紮著想要推開這鋼鐵般的身軀,無奈他是習武之人,而且男女力量有差……他一手捏著她的嘴,一手將那碗藥全部灌入她喉中……
“咳咳咳……”最後一口藥湯嗆住了她,男人鬆開她的那一刻,她無力的滑落到地上……
對啊,他就要娶李太後的侄女為妻了,若是以後有功於皇室,從鎮國將軍擢升為郡王也是有可能的。國喪期間產子,若是被宗人府知道了,必定會怪罪下來,如果李家知道了,又不知道會怎麽想呢。
還真半躺在地上,男人伸手要拉她起來,卻被她將手打開。男人便附身下來,想要將她抱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還真猛然抬頭,雙眼含著眼淚,也不知是悲是喜,笑得似癲似狂。
男人被這笑聲嚇得怔住,保持著準備去抱她的動作。
“痛……我的肚子好痛……”還真捂住下腹,在地上蜷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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