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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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還真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仿佛掉入了當初娘親投入的那口望不到底的深井中。她夢見了老家泰州,夢見了相濡以沫的爹娘,夢見爹爹將她抱到膝蓋上,翻著書頁教她讀詩文,也夢見了十二歲那年,她躲在門縫裏看到的那個騎馬少年……
“還真,待我二十歲授爵開府,便娶你過門。”
沒有什麽抄家滅門,沒有什麽顛沛流離,她依然是父母健在的大家閨秀,在爹娘的羽翼下快樂的活到了十八歲。她的良人也二十歲了,穿著大紅圓領,戴著烏紗,騎著高頭大馬來接她了……她就這麽嬌羞的站在漫天的紅色中,鳳冠霞帔,喜帕蓋頂……可揭開喜帕的那一刻,新娘卻不是她的臉……
還真猛然驚醒,坐了起來,大口喘著粗氣,汗水順著額發留下來,她環顧四周,確認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境……
“陸姑娘醒了,快去稟告將軍大人!”
自己還在鎮國將軍府……夢境是如此真實,可終究隻是夢境……人為什麽要醒來,能永遠活在夢境該有多好……
這件事過後,朱翊鋼以為陸還真一定會跟他吵,跟他鬧,甚至是尋死覓活,最起碼是冷言冷語……但醒來後起初的幾天,還真麵如死灰的躺在床上,不哭不鬧,不吃不喝,隻是呆呆的望著窗外。主人著急,全府上下也跟著慌了神。後來朱翊鋼告訴她,尋到了她離散在外的奶娘的下落,正派人去接來,並答應她好生安置。還真似乎是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慢慢恢複了飲食,逐漸有了生氣……數月後,還真去城外一所山寺看望了奶娘,回來後似乎是忘了這件事,又跟朱翊鋼和好如初,恩愛有加了。
新皇登基,次年改元萬曆,鎮國將軍府也在這年初春落成了,因著國喪還沒滿,朱翊鋼謝絕了所有道賀的人,悄無聲息的搬了家,挑了原本趙王府上的一個嘴巴比較嚴的管事趙全做管家。又專門選了一處清淨雅致的院落,取名“婉兮閣”,用來安置還真。還真甫一進這院子,便望著院中那棵垂楊柳蹙眉,直到“不好”“不好”,撒嬌著要拔了換做海棠,朱翊鋼沒有問緣由,便由著她,讓趙全尋了一棵一人多高的海棠來換了。移栽時這海棠還帶著花芽,待到二月初春,竟比院中其他花開得早,從稀稀落落的花朵開成了滿樹繁華。
三月裏,原本養在山寺的奶娘舊疾發作,竟一病不起。朱翊鋼派人送奶娘回故鄉洛陽安葬,起靈前還真對著奶娘的屍身磕了三個頭,磕罷一滴眼淚也沒流……
朱翊鋼離府後第三天,趙全便去了一趟洛陽,張羅著給還真奶娘做法事,一路打點好食宿。來回六百多裏地呢,好在天氣不算太熱,路上走上個三四天不算太遭罪,大人要他好生照看陸氏,他可不敢怠慢。臨出發的那天,趙全招呼了幾個家丁,帶上一個丫鬟一個婆子,備好車馬。還真這天穿一件素白綾上襖,下著藍底白花織金馬麵裙,梳一個孝髻,挎一個藍布小包袱,便由丫鬟攙扶著上了車。
一路顛簸得厲害,陸還真直說受不了,間歇的下車來吐一陣,馬車便走走停停,好在趙全考慮周全,提前了兩天出門,到達洛陽靈山寺的時候正好趕上。法事做了三天,還真每日又跪又拜,被香火熏得難受,間或到一旁吐一陣,但又是幹嘔,吐不出什麽東西。趙全是趙王府的老人了,伺候過王妃和多位側室夫人,連朱翊鋼出生前也是他在側室夫人院中跑前跑後。他見還真這狀況,心想路途顛簸,難免會暈車想吐,可自國喪以來,將軍府以前也是要日日焚香祝禱的,這陸姑娘一直陪侍在將軍身邊,又都是青春鼎盛的,該不會又……可一算要是現在懷上了,離國喪除服還有一年多,這個孩子怕又要不保……轉念一想,還是慎重起見,讓那個婆子去試探一下。婆子去問還真,隻說是路上顛簸,吐得太厲害,怕是傷了腸胃,回府請郎中抓副藥調養一下便好。
趙全聽了婆子的回報,將信將疑,準備明天回府後給京師修書一封,將府中近況、做法事的事和陸姑娘的情況一一稟告,心想再過兩個月,將軍便要回府,到時候再做定奪也不遲。
可就在這天傍晚,還真跟趙全說今日腸胃好了些,覺得有些餓了,想吃些軟食,趙全犯起了愁,這僧廟過午不食,天黑後連爐火都不生了,哪裏尋得到軟食,便差了幾個家丁下山去找。還真又跟丫鬟婆子說近日感到體虛,手腳冰涼,想取些熱水來浣足,這陸姑娘是鎮國將軍唯一的侍妾,難免嬌貴,二人哪裏敢怠慢,隻得到後院的空地上用石頭壘了灶,燒了一鍋開水。可等水燒好端到禪房,哪裏還有陸還真的身影,連帶她帶出門的那個藍布小包袱也不見了。屋裏屋外尋了幾遍沒見著人,丫鬟婆子慌了神,忙去報告趙全。趙全感到大事不妙,便急忙叫上住持,帶上下山回來的那幾個家丁,打著火把去搜山,還讓全寺廟的僧人把整個寺廟翻上了幾遍。
陸還真不見了!
趙全找了一夜,垂頭喪氣的坐在靈山寺門前的石階上。真是活見鬼了!大半夜的,一個小腳女人能跑多遠,任他們把靈山寺整座山找了幾遍,連山下的小鎮也問遍了,就是不見陸還真的蹤影。趙全覺得茲事體大,又不敢報官,便帶了兩個家丁準備回府搬府兵來尋,其餘人等原地繼續找。
天剛麻麻亮的時候,陸還真掀開木板,從靈山寺大殿前的水缸裏爬了出來。這水缸是寺中用來取水滅火的,冬季和夏季天幹勿燥,容易走水,僧人們便備著水,時常查看著,仔細用木板蓋著。到了這春末時節,想著用得少了,僧人們檢查得不仔細了,缸內水幹了也沒人察覺。拎著那個藍布小包袱,裏麵是她在教坊司攢下的一些銀票和朱翊鋼送她的一些首飾。
不敢走大路,還真便沿著後山的一條小路下了山,雇了輛牛車到洛陽城,在洛陽城中尋了一輛送貨來洛陽準備返回開封的馬車,說是家裏死了哥哥,急著趕回開封奔喪,車把式看她未著粉黛,一身素白綾藍底裙,還梳一個孝髻,許是家裏真的死了人,不疑有他,便收了一百文錢,送她到了開封。陸還真到開封停留了數日,將藍布小包袱裏的金銀首飾典當換成銀票,她故伎重施,同樣的辦法又尋了一輛馬車回了彰德。在彰德一家錢莊,將一半的銀票換成了銀元寶,又帶著銀元寶返回了洛陽。如此輾轉,還真完美避開了鎮國將軍府的人。
一次小產就足夠讓她對朱翊鋼感到絕望了,即便他去尋回了從小將她帶大的奶娘來討好她,無非是多了一個讓她繼續留在他身邊的理由。空留住一副皮囊又有什麽用,她的心啊,早就已經幹涸了。而一個多月前,奶娘的死,就徹底斬斷了她最後的念想,她沒有落淚,是因為眼淚在心底早已流幹。從今以後,是生是死,她都不想和他有半點瓜葛。她的月事快三個月沒來了。因著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一個月前,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了變化。算著日子,這孩子注定要在國喪中出生了,還真不禁冷笑了一下。郎中說她宮寒不易受孕,可能這孩子便是她在這世上最後能擁有的血親了吧。所以她不能讓朱翊鋼找到她,要尋一個安全的地方把他生下來,而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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