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塵的夢境裏，他正躺在“綠袖子”後院裏的那個葡萄架底下乘涼，藤蔓阻隔下，細碎的陽光輕輕柔柔地灑在他的臉上、身上，他睜大眼睛看著太陽，覺得有些刺眼，但是明亮溫暖的視覺感受讓他不願閉上眼睛。看著看著，腹部的一陣劇烈疼痛讓餘塵眼前寧靜安穩的場景瞬間消失了，他被拉回了辜晟臥室的大床上。馮烜看到餘塵猛地睜開眼睛，捂著肚子就要起身，知道他一定是拉肚子了，連忙俯身將人抱起，快步走到衛生間，把餘塵放到馬桶上，一句話也沒說便出去了。餘塵身上的衣物十分寬鬆，馮烜知道他應該可以自己脫下褲子，要是他留在裏麵的話，餘塵肯定會感到不適和尷尬。

    聽到馬桶抽水的聲音後，隔了一分鍾，一直等在衛生間門口的馮烜敲了敲門，然後重新進去，餘塵正試圖緩緩起身，馮烜上前扶住他慢慢往前走，餘塵抬頭感激地對他笑了笑，輕聲說道：“又麻煩馮醫生了……”

    “小塵不用那麽客氣。”馮烜溫和道。

    半臥位坐到床上後，餘塵看了看房間四周，馮烜知道他是在找辜晟，不由得心裏酸澀，眉頭皺起，原本和善溫厚、微微下垂的眉尾被迫上揚了幾分。

    “馮醫生，現在幾點了啊？”餘塵的視線終於落到馮烜身上，輕聲問道。

    “馬上9點了。小塵餓了吧？”馮烜看了看手表。

    “9點了啊，那，辜晟哥應該是去公司了……他，他吃過早餐了嗎？”餘塵的嗓音低低的。

    “……”馮烜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辜晟早上根本沒進臥室看望餘塵一眼，直接頂著冷若冰霜的一張臉摔門而去了。他想不通，餘塵為什麽那麽不關注自己，辜晟蠻橫殘忍的傷害難道不會給他留下任何仇恨的記憶嗎？他勉強維持著唇角上揚的弧度，繼續說道，“我去給你煮粥，喝完粥再給你止瀉藥。小塵跟我一起下樓吧，這樣要是肚子痛想上廁所，我也好扶你去。”

    “嗯，好……真的很感謝馮醫生。”餘塵覺得馮烜說得很對，剛剛他拉得很厲害，他現在的確沒有自己衝進廁所的力氣。

    “不用謝，小塵。”馮烜微笑道。

    馮烜扶著餘塵下床，餘塵挪動右手時，肩膀上的傷口被輕微摩擦到了，痛得他皺了皺眉。馮烜便說：“小塵，不如我抱你下去吧？”餘塵不好意思地搖搖頭，笑著說不用了，他覺得這種動作還是太過於親密了，不太能接受。

    “嗯，好吧，那我們慢慢來，不著急。”馮烜看著餘塵尷尬的表情，笑了笑，拉著餘塵前臂的手微微施力，讓餘塵借力站了起來。

    馮烜很快就把粥端上了餐桌，就是簡簡單單的白粥，但算得上清香適口，他特意多加了些水讓粥更稀。昨晚給餘塵打吊針的時候，馮烜特地紮的右手手背。雖然和餘塵見麵的時間不多，但是從餘塵的日常動作，比如習慣性地用左手整理劉海，還有上次手術簽字時也用的左手，他基本確定餘塵是左撇子。馮烜直接把勺子遞給了餘塵，並沒有問餘塵需不需要人喂。

    在和餘塵相處的時候，馮烜總能感受到餘塵的溫和內斂甚至是小心翼翼，他很快便明白這其實是餘塵內向自卑的表現，對於這樣的人，更不應該事事包辦，餘塵能做的，就應該讓他自己做，隻有這樣他才不會覺得自己無能而更加自卑自棄。

    倆人喝粥的時候，餘塵又鬧肚子了，馮烜立即放下勺子扶他到衛生間，餘塵很內疚，馮烜溫和地笑了笑表示並不介意。

    周四上午餘塵沒課，所以之前才會和辜晟協定周三晚上可以做。現在看來，餘塵恐怕連下午的課也沒法上了，不說身體上的傷和沒完全恢複的體力，高高腫起的左邊臉頰也讓他沒法見人啊。

    喝完粥，餘塵給林遇安打電話，讓他幫忙交假條。林遇安聽見餘塵的聲音有些沙啞和虛弱，焦急地詢問他怎麽了。餘塵笑著說自己沒事兒，就是感冒發燒了。林遇安似乎鬆了口氣，說道：“昨兒都還好好的，難道是鬼故事嚇著了？你好好休息吧，不用擔心，連假條都不用交，要是點名，我幫餘塵答到，要是點兒背，我倆都被點名，我保證犧牲自己也會護你周全！”聲音裏是誇張的正氣凜然。

    餘塵被逗笑了，倆人有閑扯了幾句之後才掛了電話。

    餘塵吃完藥，拉肚子的情況改善了許多。餘塵不善於與人溝通，和馮烜相顧無言，而馮烜隻是因為單單看著安安靜靜的餘塵，他便覺得很安寧舒適了，一直沒忍心出言打擾。餘塵忍不住抬頭對馮烜說：“馮醫生，要不您先回去吧，我應該不會有什麽事了。已經耽誤您很久了。”

    馮烜愣了愣，笑道：“照顧你就是辜總給我的工作啊，怎麽叫耽誤呢？我得等辜總來，完成交接儀式，才能離開啊，要是你出了什麽問題，辜總可是要開除我的呢。”餘塵聽到馮烜的話，羞澀地笑了笑。

    “那馮醫生要不要看電視或者看書啊？這樣坐著很無聊。”

    “好哇，那麻煩小塵給我找本書吧。”馮烜笑著說。

    “我們去書房吧，書都放在那兒的，馮醫生可以自己選一本。”馮烜輕輕扶著餘塵，在餘塵的帶領下去了樓上書房。

    把餘塵扶到書桌前的椅子上後，馮烜從書架上隨手拿了一本《羅生門》，然後回到餘塵旁邊，看到了書桌上攤開的筆記本和厚厚的三毛散文集，筆記本上的藍色的字跡透著些許稚嫩，但可以看出寫得十分認真，頁麵上隻有幾行字，頂頭是《說給自己聽》。

    “小塵在看三毛的散文嗎？”

    “嗯，昨天的讀書筆記還沒摘抄完呢……”餘塵提到昨天，不由得喚起不好的回憶，眼神裏亮晶晶的東西暗了下去。

    “沒事兒，現在可以繼續寫了。我在你邊上看書會影響你嗎？”馮烜把筆遞到餘塵的左手裏。

    “不影響，不影響。那麽大的書桌呢，隻是椅子在那邊，可能需要馮醫生搬一下。”餘塵笑著指了指靠牆放置的椅子。

    於是倆人並排坐著開始看書。馮烜也很喜歡看書，《羅生門》他大學的時候讀過一遍，剛剛重新翻開，有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很快就沉迷其中了。一口氣看了好幾章節之後，馮烜才不經意地抬頭看了餘塵一眼，卻發現餘塵正埋著頭盯著自己的筆記本，身體微微顫抖，眼淚從眼眶裏滑出，直直地落在紙張上，把藍色的字跡暈染開來。

    馮烜被餘塵的脆弱和悲傷嚇到了，忙輕輕出聲問道：“小塵，怎麽了嗎？是身體哪裏痛了嗎？”

    餘塵慌忙擦了擦自己的眼淚，轉過頭微笑著對馮烜說：“沒有，馮醫生。隻是這首散文寫得太好了。我，我讀一遍給您聽好不好？”

    餘塵會主動提出要讀散文給他聽，讓馮烜有些意外，但是他十分開心，笑著說：“求之不得呢，謝謝小塵，我一定好好聽。”

    餘塵的嗓子在昨晚的經曆之後，少了平時的清亮，但是聲音輕軟，依舊讓聽者覺得動聽舒服。他合上筆記，看著書桌正對著的玻璃窗，用平靜輕淺的音調完完整整地背出了整首《說給自己聽》。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裏安詳，一半在風裏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如果有來生，要化成一陣風，一瞬間也能成為永恒。沒有善感的情懷，沒有多情的眼睛。一半在雨裏灑脫，一半在春光裏旅行。寂寞了，獨自去遠行，把淡淡的思念統帶走。從不思念，從不愛戀。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隻鳥。飛越永恒，沒有迷途的苦惱。東方有火紅的希望，南方有溫暖的巢床，向西逐退殘陽，向北喚醒芬芳。

    如果有來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為永恒。”

    背完後，餘塵的視線仍然停留在窗戶上，嘴角銜著一抹安安靜靜的微笑。馮烜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餘塵，餘塵似乎是在做著什麽決定，此刻的他並不需要聽者的掌聲。

    餘塵終於動了動，緩緩轉過頭，對馮烜笑著說：“寫得很好對不對？”

    馮烜揚起嘴角，笑著點了點頭。

    “如果有來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成永恒。”餘塵又把最後一句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眼睛裏的濕潤反射著窗外的陽光，閃爍著像是充滿希望的瑩瑩亮光，“寫得真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