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徐健寧

    我叫徐健寧，我今年6歲，以後的每一年應該也是6歲。

    周圍人都以為我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傻子。其實，我不是。

    我的腦子裏似乎沒有爸爸媽媽笑起來的模樣。他們不喜歡我。偶然間發現他們看向我的眼睛時，我想努力地對他們笑一笑，可是他們眼裏的東西會讓我心慌和自責，我隻能假裝沒有看見他們在看我，悄悄把自己的視線移回到桌麵上。我知道的，媽媽眼睛裏是難過的無奈，而爸爸眼睛裏的，是厭惡。我不喜歡這些東西，它們讓我感到害怕和焦慮。

    我有很多喜歡的東西。

    我喜歡聽敲桌子的“噠噠”聲，我喜歡翻書的“嘩嘩”聲，我喜歡看陽光從窗戶外麵掉進來的模樣，我喜歡發出哼哼聲，我開心時會一邊磨牙一邊拍手……

    我喜歡不由自主地說一些我自己也不懂的句子，大象非常悲哀、我要去天山市、爸爸眼睛火花……

    我最喜歡的事情其實是把家裏的鞋子都整整齊齊地擺成兩排，媽媽有六雙鞋子，爸爸隻有三雙，我也隻有三雙，每次把鞋子擺整齊之後，我會很開心很開心，但是爸爸不喜歡我這樣做，他會過來把鞋子踹開，惡狠狠地叫我回房間。鞋子變得不整齊了，我心裏很焦慮很難過，我會大聲哭起來，我忍不住用手去打自己的腦袋，很痛，但是這樣會讓我的心情好一些，爸爸將我一腳踹倒在地板上，然後扯著我的胳膊朝我的房間走去，把我扔在床上後轉身離開，鎖上房門。我在房間裏聽見爸爸和媽媽又在吵架，好像還有杯子碎掉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喜歡這些東西。好像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喜歡它們。

    媽媽想阻止我做我喜歡的這些事情，可是我真的辦不到，我控製不住自己。我對不起我的媽媽。

    對了，忘了說。我房間是粉色的，牆、桌子、衣櫃還有床都是粉色的，我也有很多粉色的衣服，我還有很多裙子，我不喜歡粉色和裙子，我是男孩子，男孩子不應該有那麽多粉色，不應該穿裙子。

    爸爸的車撞上別人的車的時候，媽媽轉身護住了坐在後排的我，我看到了她血紅色眼睛裏的淚水和悲傷。經曆一股巨大的衝擊之後，我被彈回了座椅上，然後我好像睡著了。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睡在一張白色的床上，周圍還有很多一樣的床，這一切讓我覺得很陌生和害怕，還好床的旁邊有桌子，我爬過去，做我喜歡做的事情——敲桌子，我覺得安心了一些。

    我想媽媽了，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有兩個大人走到了床邊。我偷偷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很好看，可是我沒見過他們。沒見過的東西或者人出現的時候，我總是會很恐慌的，所以我不敢再抬頭看他們，埋著頭更用力更快速地用手指敲著桌子，“噠噠”聲讓我覺得很安全。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媽媽和爸爸。

    好看的大哥哥蹲在我麵前，微笑著對我說：“你好呀，我可以叫你小寧嗎？”他眼睛黑黑的亮亮的，裏麵的東西讓我覺得很溫暖很安全，我喜歡他。

    “叫你小寧……”我小聲回答他。媽媽就是叫我小寧的，我是想告訴大哥哥他可以叫我小寧，可是我好像回答得不對，因為他輕輕地皺起了眉頭，有些疑惑的樣子。

    “小塵，他是自閉症小孩兒，對人稱代詞理解能力不行。不過你別擔心，之後讓他去特教學校上學，溝通能力應該會得到很大改善的。”大哥哥旁邊，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叔叔說。

    大哥哥對那個叔叔點了點頭。

    “我是小塵哥哥，小塵哥哥。”大哥哥把話說得很慢，一邊說著一邊指著自己。

    我懂了，他是讓我叫他小塵哥哥。

    在我想嚐試著叫他的時候，那個年輕叔叔卻說：“哎哎，小塵，不對吧。我領養了這小孩兒，就是他的爸爸了，你讓他叫你哥哥，輩分搞錯了吧……”

    然後年輕叔叔扭頭看向我，伸出手指輕輕彈了彈我的腦門，說：“哎，小屁孩兒，我，是辜晟爸爸。他，小塵爸爸。知道了嗎？”年輕叔叔指指自己又指指大哥哥，我不是小傻子，我知道他的意思的，隻是很難說出想說的話。

    年輕叔叔看起來凶凶的，我有點怕他。點點頭之後，努力地說道：“辜晟爸爸，小塵爸爸。”我看到大哥哥的臉一下子變得很紅很紅，他好像很不好意思。

    所以，他們是我的新爸爸嗎？那，我原來的爸爸去哪裏了？我的媽媽呢？我想我的媽媽。

    辜晟爸爸和小塵爸爸把我帶進了大大的房子，我的房間變成了藍色的，我喜歡藍色的房間。

    可是媽媽不見了。

    我哭鬧了兩天，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是我真的想媽媽了。

    辜晟爸爸有些生氣，但是小塵爸爸卻一直守著我。有一回他想把哭泣的我抱進懷裏時，我撲騰著的腳踹到了他的肚子，我踹得很用力。我聽見小塵爸爸悶哼了一聲，倒吸了一口氣，我停下了動作，愣愣地看著他。在一邊的辜晟爸爸怒氣衝衝地坐著輪椅過來，小塵爸爸對他搖了搖頭，笑著說：“我沒事兒，小寧這麽點力氣。”他摸了摸我的頭，說：“小寧，乖乖的，不哭了好不好？小塵爸爸帶你去買玩具。”我覺得很對不起小塵爸爸。我不哭了，雖然媽媽不見了，但是小塵爸爸很愛我。

    小塵爸爸帶我去挑好看新衣服和買玩具，辜晟爸爸也要跟著去，但是他的腿受傷了，小塵爸爸不想帶他一起。辜晟爸爸把我撈進懷裏，說：“小塵，沒想到你是喜新厭舊的人。不帶我一起去，我就不讓你把小寧帶走，小寧可是我兒子。”辜晟爸爸一邊說話還一邊用下巴上硬硬的胡渣紮我，又癢又疼，我哇哇大叫著向小塵爸爸求救。

    小塵爸爸為了救我，隻能同意帶上辜晟爸爸。

    辜晟爸爸真的是太調皮了。

    其實辜晟爸爸很厲害的，我走不動的時候，他會把我抱到懷裏，然後滑動輪椅，這樣小塵爸爸就不用花力氣來抱我了。

    小塵爸爸有時候會很難受，他難受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偷偷跑到衛生間。辜晟爸爸在看自己手上的文件，他沒有看到小塵爸爸走進衛生間之前，眼睛裏麵有眼淚掉出來了，但是我看到了。

    等小塵爸爸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他又是微笑著的樣子，就像從來沒有流過眼淚一樣。這好像是小塵爸爸的秘密，他不想告訴辜晟爸爸。每次他出來的時候，我會放下手裏的玩具，跑過去親親他的臉，我希望他不要再難過。

    小塵爸爸真的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了。他會陪我一起玩玩具，陪我一起看書和動畫片，不會覺得我喜歡做的事情是錯的。就算我把鞋櫃裏的鞋全翻出來，擺成一條線，把屋子弄得很亂，他也隻會笑著說：“小寧玩夠了，要和小塵爸爸一起收拾房間喏。”辜晟爸爸不想繞行，要弄亂我擺好的鞋子的時候，小塵爸爸還會幫我一起阻止他，這時候辜晟爸爸會很生氣地過來，捂住我的眼睛，然後“懲罰”小塵爸爸——使勁地親一口小塵爸爸的嘴巴。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捂著我的眼睛，明明指縫那麽寬，我還是能看得很清楚。小塵爸爸做的菜超級好吃，還會給我做小動物飯團。

    我真的很喜歡小塵爸爸。每天晚上我都不舍得和他分開，就算很困了也要把他拽在床邊講故事，小塵爸爸會很耐心地用好聽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地講著故事，但是辜晟爸爸卻會三番兩次過來催人，最後直接一副要把小塵爸爸擄走的架勢。

    被擄走之前，小塵爸爸會親親我的額頭，笑著說：“小寧乖乖睡覺，小塵爸爸明天繼續會陪你玩兒。小寧最乖了。”我這才點點頭，放開拉著小塵爸爸的手。

    辜晟爸爸很喜歡小塵爸爸，每次小塵爸爸陪我玩兒的時候，他都要守在旁邊，就是怕小塵爸爸隻和我玩兒就忘了他。他就是想獨占小塵爸爸，真是不懂得分享。但是看在他腿傷好了之後，每天可以把我舉到頭頂，讓我“坐飛機”的份上，我就原諒他吧。辜晟爸爸對我也是很好的，他也會幫我洗澡，幫我擦屁股，幫我梳頭發，給我講故事還有教我寫作業，雖然動作會有點用力，聲音會有些凶凶的……

    小塵爸爸更喜歡辜晟爸爸，每次他偷偷看向旁邊埋頭看文件的辜晟爸爸時，眼睛裏麵的東西就是喜歡和不舍得。小塵爸爸知道辜晟爸爸所有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在廚房洗菜，洗蘑菇的時候，小塵爸爸忽然幹嘔了一下，我給他拍了拍背，把手裏的那顆蘑菇扔到了地板上，我知道小塵爸爸不喜歡吃蘑菇。小塵爸爸笑了笑，彎腰撿回了蘑菇，對我說：“你的辜晟爸爸很喜歡吃蘑菇的，已經三天沒給他做了，今天我們賞他一頓吧。”

    今天，老師上課時教大家介紹自己最愛的人。我學會了。

    我大聲對老師說：“我最愛的人是小塵爸爸。”

    老師疑惑了一下，然後笑著說：“小寧想說的是小‘晟’爸爸嗎？”

    我搖搖頭，說：“我最愛的人是小塵爸爸！”

    老師笑著揉揉我的頭說：“小寧的爸爸叫辜晟，那個字念‘晟’，不念‘塵’哦。”

    學校的老師們對我都很好，是因為辜晟爸爸的原因。有很多女老師會悄悄給我糖，讓我告訴她們辜晟爸爸的電話號碼，辜晟爸爸的確教我背過他和小塵爸爸的號碼，但是我不想告訴她們。很多老師還試圖讓我在辜晟爸爸麵前誇他們，教我說：“小寧想讓爸爸接送我上學。”我知道他們是想討好辜晟爸爸。

    所有人都以為我隻有辜晟爸爸一個爸爸，他們不知道小塵爸爸的存在，這讓我很生氣，我想讓他們見到小塵爸爸，這樣他們就知道辜晟爸爸是小塵爸爸的，他們不應該有非分之想。

    所以我故意在張叔叔來接我的時候哭鬧著不上車，我對張叔叔說：“打電話打電話，小塵爸爸，小塵爸爸。”我要他打電話給小塵爸爸。

    老師們都很開心，他們以為我要讓辜晟爸爸來接我。他們錯了。

    看到馬路那邊的小塵爸爸的時候，我很興奮很激動。我甩開了張叔叔的手掌，迫不及待地想把小塵爸爸拉到老師們麵前，告訴他們“我最愛的人是小塵爸爸”。我忘了小塵爸爸牽著我過馬路的時候，輕聲細語地教導過我要小心，要先看左邊，再看右邊，沒有車子之後才能通行。

    我聽到小塵爸爸驚恐駭人的尖叫聲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看他一眼，就被突然後退的車子撞倒了，我想逃跑，可是爬不起來，重重的車輪壓在了我的肚子上。

    在陷入黑黑的世界之前，我看到小塵爸爸在痛苦哭喊，我想對他說對不起，我想叫他不要難過，我想替他擦掉臉上的淚水，我想親親他的臉頰……

    可我什麽也說不出來，一張嘴，就有熱熱的液體從我的喉嚨裏冒出來。

    我看到了漂浮在空中的媽媽，她在向我招手，媽媽的身旁還有一個女孩子，她身上穿著粉色的裙子，爸爸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看起來沒有以前那麽凶了。

    他們在等我過去嗎？

    可是，我舍不得小塵爸爸，還有辜晟爸爸……

    我可以不離開他們嗎？我乖乖睡一覺，醒來就又能讓小塵爸爸陪我玩兒了吧？

    隻是這一次，我睡得很久很久。（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