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夜流螢

字數:4979   加入書籤

A+A-




    夏春揚眉,好奇問道,“那是什麽味道?”

    姚良武沉思片刻,說道,“茶湯透亮,葉底鮮活,氣味甘醇,香氣持久,喝起來令人身心愉悅。”

    梅樂月嗬嗬大笑,“怎麽聽你說起來,這茶就跟神仙湯藥似的。”

    “雖然有點誇張,不過後來……”姚良武摸摸下巴,停頓片刻,“後來老丈人去世了,這梅氏芳華也消失了,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喝到了。”

    梅樂月歎了口氣,“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要我看,梅氏芳華成為傳說就挺好。”

    夏春欲言又止,終究沒有再說話。

    夏春從前不大喝茶,這回突然喝了這麽多,晚上有些翻來覆去,睡著之後也是一個夢接著一個,沒有停歇,夏問、梅文孜,還有婆婆輪番造訪,兒時的回憶不停湧現,醒來時,枕頭已濕了一大片。窗外紅彤彤的太陽正從東方升起。

    夏春走到庭院,見梅文典和林嶽風正指著天空,兩人的頭湊在一起,望著天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夏春微微皺著眉頭,朝著兩人走去。

    走近了,夏春方才聽到梅文典正感慨,“這早霞真美啊。”

    林嶽風搖搖頭,砸吧著嘴,“你看你,真沒文化,這時候應該說:秋水共長天一色,早霞與孤鶩齊飛。”

    夏春順著兩人的目光抬眼望去,果然看到天邊一片絢爛,遠山淡影,偶有幾隻飛鳥穿行而過,裹挾著眷戀飛向遠方。與詩中意境十分切合。她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

    梅文典望著林嶽風,右手大拇指豎起,一臉崇拜,“嘖嘖,看不出來啊,還是獨臂大俠厲害,能文能武。”

    林嶽風留給了梅文典一個白眼,頭一抬,“可不是。”

    夏春靜思片刻,走上前去,“先生,文典明年就要去鎮裏上中學了,現在正缺個老師給他補習呢。”

    實際上沒說出口的言下之意是:你來做文典的老師吧。

    夏春衝著梅文典使了個眼色,梅文典了然,立馬抱住林嶽風的胳膊,“獨臂大俠,你就做我老師吧,給我補補課,說說你這些年行走天下的故事,想必那叫一個精彩激烈……”

    “文典!”梅文典話還沒說完,夏春突然大嗬一聲,阻止了他,誰知道那些故事裏是不是有什麽秘密呢?

    梅文典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吐了吐舌頭,兩腿一溜,邊跑邊回頭道,“我去上學咯。”

    夏春無奈地搖頭,梅文典到底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若是真的等他成長起來,還不知要到什麽時候。偌大的梅家,難道真的要落在她一個人柔弱的肩上?

    “沒事。”林嶽風搖搖頭,語氣倒是大度。

    “文典是小孩子,不懂得分寸,所以這才想要先生做文典老師,先生若是不急著離開,不嫌棄梅家,不如就留下吧。”夏春又解釋了一通。

    望著夏春那晶亮而又藏著無限期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林嶽風點頭答應了。

    就這樣,林嶽風傷好之後便在梅家住了下來,以梅文典老師的身份。好在梅文典也喜歡林嶽風,每日跟在林嶽風後麵學著開槍打拳,隻不過,梅文典開的是空槍,唯能一遍遍地對著空氣模仿。他的拳頭也不夠硬,花費九成氣力,打在林嶽風身上,林嶽風還是紋絲不動。

    林嶽風慢慢開始能用左手執筷了,隻是用得艱難。夏春讓林嶽風和他們同桌吃飯,一開始還會讓阿典為林嶽風夾菜,林嶽風卻一直表示拒絕,時間久了,夏春和阿典也就不再幫他,但也會故意放慢吃飯速度,不至於令他落單。

    林嶽風晚上一人在房間的時候會一遍又一遍地用左手練習寫字,可光學會寫數字都要耗費好久,茶室和林嶽風的房間相對,有時候夏春就坐在茶室裏看賬本,或是研習茶譜,偶爾抬頭,會看著林嶽風窗戶上的影子,仿若無聲陪伴。

    立秋之後,涼意漸濃,雨也綿綿地下著,一場秋雨一場涼。

    這日又淺淺地下起小雨,夏春看完書已是深夜,卻依舊苦思不可得。她端著小小的紫砂茶碟,走出房門,靠在走廊的欄杆上,聽著雨聲,滴答滴答,對麵林嶽風的房間窗戶卻是黑的。

    他去了哪裏?夏春忽而有些好奇,可心裏的好奇勁兒剛上來,又被自己壓了下去。可這樣不就又欲蓋彌彰了嗎?她便嘲笑自己,拍拍腦袋,問自己究竟在想什麽呢?

    或許是疲倦了,不知怎地,搖搖晃晃地,夏春靠在欄杆上睡著了,醒來時肩上已多了一件披風。林嶽風正坐在她身旁,見夏春醒了,他笑著調侃道,“夏姑娘幹嘛睡這裏?和阿典吵架了嗎?”

    夏春知道自己被誤會了,將披風還給林嶽風,慌忙擺手道,“不是。”又忽而想起來什麽,臉紅道,“你怎麽還叫我夏姑娘呢?我已經成親了,先生該和其他人一樣叫我梅夫人才對。”

    林嶽風看著那漆黑的無垠夜色,嗤笑一聲,“姑娘這也算成親?在我看來,婚姻應當是自由戀愛的美好結晶,姑娘的婚姻不過是場兒戲罷了,哪裏算得上是婚姻呢?”

    夏春搖頭,“不,我不讚同先生說的,雖然我和文典不是經過自由戀愛才在一起的,但我們也算從小相識,而且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麽能是兒戲?”

    林嶽風不齒,反而質問道,“封建禮教,這些害人的還少嗎?”

    兩人之間的氣氛愈發劍拔弩張,一陣晚風拂過,夏春這才發現林嶽風的身上沾了些雨水。

    為了緩解氣氛,夏春莞爾道,“天冷了,先生要喝茶嗎?”

    林嶽風的嘴咧開了,“若是能喝到夏姑娘的茶,林某不勝榮幸。”

    “我去泡茶。”夏春隨後便走進屋內,大概是因為剛才坐了太久,不太適應忽然站起來,腳不自覺地抽了兩下,整個人趔趄了一下。

    “哎,小心。”林嶽風伸出左手,接住了她。

    她兩腳一崴,恰好躺在了他的懷裏,這個動作,將兩人距離拉得極近,近到夏春能看到林嶽風臉上細密的絨毛。兩人四目對峙,林嶽風的眸子雖然沉靜如湖,卻也深邃,那一個瞬間夏春仿佛被他的目光吸引了進去,有了稍許的失神。她不禁打了個恍惚,直到聽見林嶽風的一聲幹咳。

    夏春揪住他的衣袖支撐自己站起來,不經意間看見了他露出的手腕,隨口說了一句,“這牙痕,這麽多年還沒散呢。”

    林嶽風看看自己的手腕,這才第一次細細打量夏春的臉,多年過去,她臉上的嬰兒肥褪去,棱角愈加分明,然而分明還是能看到最初的那些影子,林嶽風一臉驚愕,“你竟然知道,難道你是……”

    往事不堪回首,夏春聽到這話,想起自己幼年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臉頓時羞得通紅,她彎腰去撿摔碎的茶杯,“我去換一個新的茶杯。”

    林嶽風叫住她,“你是那個為我買饅頭吃的姑娘嗎?”

    夏春不知作何回答,一不留神,手便被茶杯碎片紮破了,滲出幾粒血珠。

    林嶽風扶住她,語氣溫柔,“別動,你坐到一邊去,讓我來。”

    夏春聽話地沒有動彈,林嶽風彎下腰時,手不巧碰到了她的腳,夏春渾身一震,低著頭的林嶽風沒有察覺,依然在感歎命運的神奇,“怪不得我看你有種眼熟的感覺,隻是過了這麽多年,哎,罷了,到底是林某眼拙,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認出姑娘來,還望姑娘不要見怪。”

    處理完碎片回來的路上,林嶽風捏著腰間的荷包,鼻子發酸。夏春說把他的衣服都扔了,卻獨獨留下這個荷包。他早該知道,早該明白過來。

    窗外明月皎潔,窗內青燈映窗。煤油燈的照射下,夏春耐心地泡著茶,房間內流水潺潺,兩人相對無言,往昔歲月卻在兩人內心慢慢地鋪陳氤氳開來。忽而,窗外有風吹過,滅了那一盞煤油燈。

    夏春沒有注意,“呀”地輕叫了一聲。她欲去找柴火,卻一時情急,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

    “別慌,看我的。”

    隻見林嶽風取下荷包,又輕輕地打開,兩隻小小的螢火蟲飛了出來。夏天早已經過去了,這怕是今年最後的兩隻螢火蟲了。是林嶽風剛剛去外麵的山穀裏抓來的。

    夏春張開雙手,螢火蟲落在了她的手心,尾部閃著晶亮的光,就像是她的心髒,一點一點地跳動著。這光亮雖微茫,卻照亮了她的心。近日以來的苦悶,就在那一個瞬間,全部一掃而光了。

    林嶽風舉起一杯茶,送至嘴邊,感受著那茶的滋滋熱氣,笑道,“夏姑娘,暗夜流螢,送給你,願能照亮你周圍的黑夜。”

    瞳孔很快適應了黑暗,麵前的這一切逐漸清晰起來。也是在這時,那兩隻螢火蟲的尾部慢慢地黯淡了下去,落在了桌上,整個房屋最後的光亮也都沒有了。

    夏春撿起兩隻下螢火蟲的屍體,放在手中,不禁感慨,“生命易逝,逝者如斯。”

    林嶽風笑道,“夏姑娘,黑夜即便再漫長,前方等待我們的也永遠是黎明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