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竇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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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春望向窗外,漆黑如幕,早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她開始收起茶具,對著林嶽風道,“夜深了,先生早點回去休息吧。”

    林嶽風點頭,轉身欲走,卻見夏春卻絲毫沒有回去的意思,反問道,“怎麽夏姑娘勸我休息,自己卻不準備去休息嗎?”

    胡亂摸索著,夏春終於找到了一小截火柴,將房間點亮之後,她重新拿起看到一半的《茶經》,燈火雖黯淡,她卻能就著光將將好看清楚他的臉。林嶽風現已經在梅家待了幾個月,但這卻是她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他——十幾年過去,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痕跡,他的麵部輪廓已經變得異常分明,那雙眸子卻還是和當年一樣,深邃晶亮,閃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光。她看著林嶽風的臉,覺得陌生,也覺得熟悉。陌生是因為她不知曉他這些年曆經的一切,熟悉則是因為他的身上分明有著年少時的印跡。

    很奇怪,明明隻是那一天鬥蟋蟀的偶然相遇,卻在她的心裏從此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夏春想,或許,或許是因為那天是她整個人生的轉折點,因為那天之前,父親雖然是她的天,卻是一片能令她自由翱翔與飛馳的天,反觀那天之後,父親離去,她也誤入梅家,未來看似更加錦繡,卻喪失了許多的自由,她的整個世界已經由絢麗多彩幻變成了一片黯淡,從此不同。

    想到這裏,她忽然像是當初的梅文典一般好奇,好奇林嶽風這些年曆經過什麽,他那時不是說要去鬧革命嗎?後來鬧成功了嗎?他有沒有實現最初的理想,有沒有和她一樣經曆至親之人的離去,有沒有也在深夜時分輾轉難眠,然後逼迫自己去變得成長和成熟?

    她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但她不能。之前她在樹林認出了他,憑著救人的心善本能,將他帶了回來,可明明是她救了他,卻要眼睜睜地看他失去右胳膊,雖然即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也沒有半句怨言,反而感激她救了他的命。他們之間,似乎已經有了一種無形的默契。

    那天,她說讓他留下,其實不過是一句心血來潮的突然提議,但他答應了。

    在這之後她卻必須選擇刻意避開他。是出於禮節,也是出於避嫌。

    想到這裏,夏春忽然意識到,如此深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本就是不合適的。

    於是她便說道,“先生先走吧,夏春剛剛已經睡了一覺,現在清醒得很,想自己再待一會。”

    林嶽風看著夏春,那一本正經的表情著實令他好笑,也讓他心裏忽然動了想要逗一逗她的心思,因此他嬉皮笑臉地重新坐下來,臉上並沒有要走的半分意思,“那不如我陪夏姑娘共賞這無邊夜色吧。”

    夏春愣住,“先生打算這樣和我坐一夜嗎?”

    林嶽風趴在桌子上,左手攤放,下巴磕在上麵,衝夏春眨巴眼睛,“長夜漫漫,我一個人回去,豈不是孤枕衾寒嘛,倒不如兩人對談,紅泥小火,妙哉妙哉。”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他還是沒有改掉當初那個小乞丐的油滑性子!

    夏春推脫,“這怕是不合適吧。”

    林嶽風心裏笑夏春還是和以前一樣較真,“這門窗敞開,你我心懷坦蕩,又有什麽不合適呢?”

    夏春望著林嶽風,知道他是在拿自己打趣,索性自己先離開了,“既然先生想留在茶室,那先生便留在這裏吧,夏春先行告退了。”

    語氣裏有刻意的疏離,卻又不失那一絲應有的禮貌。

    然而還沒走兩步,身後便傳來林嶽風的叫喊,“春兒。”

    不再是“夏姑娘”,而是比那親昵許多的“春兒”,聲音低沉,唯有室內的兩人可以聽到。

    夏春站住了,沒有再動。已經很久沒有人叫她這個名字了。雖然從前父親、婆婆,還有梅文孜都叫她這個名字。

    黑夜給人勇氣,他忽然伸出左手,想要拉住她,卻在手快要碰到夏春胳膊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不妥,猶豫了。夏春也在這時選擇了繼續往門外走去。

    他如今隻有一隻手,重心忽然不穩,整個人從椅子上倒了下去,身體也半傾在地麵上,夏春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選擇拉起他,而是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林嶽風一隻手撐著地麵,徐徐地爬了起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推開門,恰好看到夏春的背影,她剛走到拐角處,轉身離去,衣角像是驚惶的小翅,倏忽不見。

    林嶽風有一陣失神,直到淅瀝的小雨令他回過神來,他這才發現,外麵原來又下雨了。他對著上天扯了扯笑,抖了抖空蕩的右手臂膀,忽然覺得開心不少。

    林嶽風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口,見一個女人正抱成一團,坐在門口,估計是聽到了他的聲音,女人抬起頭,站了起來,望著他,林嶽風以為是夏春,走近了看,才發覺是秋蟬。兩人雖然相像,但相處得久了,再加上湊近了看,林嶽風發現還是有幾分不同,譬如秋蟬的臉比夏春更削長一些,秋蟬的左邊眼角下還有一個小小的黑痣,最重要的還是兩個人的氣質截然不同,夏春沉靜許多,而秋蟬的臉上則始終帶著些魅惑。

    兩人之別,猶如家中芝蘭與野外玫瑰。自有不一樣的美。

    秋蟬從懷裏取出了什麽,抱在胸口前,等著林嶽風走過來。

    林嶽風輕輕皺眉,“秋蟬姑娘還沒睡呢?”

    秋蟬幹笑了一聲,解釋道,“先生昨日給少爺布置了作業,少爺寫完了,我下午準備送給先生,見先生不在,我便想著下午送來,誰知道下午一忙就給忙忘了,這不,睡前方才想起,便急匆匆地給先生送了來,誰知道先生又不在了。”

    林嶽風目光低垂,方才看清秋蟬手中抱著的是個本子,是昨天他讓梅文典練習的字帖,是顏真卿的《顏勤禮碑》。

    林嶽風接過字帖,走進房間,點上燈,展開字帖,一頁頁地翻,書法向來崇尚“顏筋柳骨”,隻是梅文典年紀還太小,無法領略那股蒼勁,林嶽風看得出來梅文典已經在努力模仿,字已經寫得形似幾分,雖然還缺幾分神韻,但那是需要人生的曆練方能補足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林嶽風把字帖放在桌子上,看見秋蟬仍然佇立在旁邊。秋蟬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她用手捂著嘴,努力保持得體,反而顯出了一些可愛。林嶽風想,相比較秋蟬,夏春身上倒是多了幾分不屬於年輕女孩的暮氣。

    林嶽風道,“夜深了,林某送姑娘回去。”

    秋蟬點頭。

    兩人轉身欲走,過了門檻,地麵濕滑,林嶽風差點沒摔倒。

    秋蟬扶了上去,準備扶住他的右手,卻沒想到撲了個空,抱住了他細窄而結實的腰部。

    她趕緊撤回雙手,臉色郝紅道,“先生,當心地滑。”

    林嶽風也意識到不妥,回退兩步,靠在門上,點頭道,“多謝姑娘了,姑娘,更深露重,當心著涼。”

    江南的秋雨連綿,一下就是好些天。這日好不容易雨水消停了,天氣也陰陰的,梅文典出門走得急,少帶了一本書,落在了書房裏。夏春見到了,匆匆便要去送,她趕著追上去,書是送了過去,誰知道回來的時候,還沒走兩步,天便又下起了瓢潑大雨。

    夏春站在一座破舊的寺廟門口躲雨,緊皺著眉頭,等待雨水停歇,等著等著,頭頂突然多了一頂雨傘。

    夏春轉頭,“是你。”

    林嶽風微笑,“是我,秋蟬說你走得急,沒帶傘,我想著自己腳程快些,便率先跑了過來。”

    其實哪裏如此,明明是一見下雨,他便取了傘,不要命似地奔跑出來。

    兩人肩並著肩往回走,彼此一言不發,隻能聽見嘩啦啦如注一般的水聲。

    夏春走在林嶽風的左邊,偶爾會遇到泥坑,她便需要挽著林嶽風的胳膊才能走動。雨水讓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得親密。

    回到宅子裏,夏春的上半身幾乎沒有沾到半點雨水,夏春覺得林嶽風貼心,正準備道謝,卻意外看到他的另外半邊肩膀已經濕了一大片。原來剛才為了不讓她淋到雨,雨傘完全向她傾斜。

    夏春的眼角濕潤,那句道謝也堵在了嘴邊,“先生,回去換件衣服,別著涼了。”

    “你也是。”說罷,林嶽風便走向了自己的房間。

    那天夜裏過後,兩人之間的態度變得愈加客氣,也愈加疏離。

    同林嶽風道別之後,夏春進了廚房。

    秋蟬嗅著味道走進了廚房,頭探到了夏春的身後,好奇地問道,“小姐,你在做什麽呢?”

    夏春用衣袖擦去眼角辣出的淚水,拍拍秋蟬的頭,揭開咕嘟嘟冒著氣的鍋,在台子上擺了一排的瓷碗,遞給秋蟬一碗,說道,“我在熬薑茶呢,這兩天天涼了,容易著涼,你也喝一碗,對了,”說完秋蟬又停頓了片刻,“秋蟬,你把這碗端過去給先生。”

    秋蟬點頭,放在托盤上,嫋嫋娜娜地走出了廚房。

    林嶽風正在房內同左手畫畫,太過專注,直到秋蟬走近了才驚覺過來,他趕緊隨手一扯,用另外一張宣紙把畫給蓋上了。

    秋蟬裝作沒有看見,把薑茶放在林嶽風麵前的書桌上,關切地說道,“先生,天涼了,注意禦寒。”

    薑茶的辛辣刺激著味覺,林嶽風看著秋蟬,道了聲謝,“秋蟬姑娘有心了。”

    秋蟬抿嘴,又見那宣紙掩蓋下是影影綽綽的幾筆黑色,問道,"先生,您在畫什麽?"

    林嶽風卻沒有告訴她的打算和意思,“雕蟲小技罷了。”

    秋蟬識趣,主動選擇離開,“那我先走了,先生您繼續。”

    林嶽風忽然叫住她,"秋蟬姑娘。”

    秋蟬回過頭,聽見林嶽風道,“謝謝你的薑茶。”

    秋蟬低眉,臉上閃過一絲嬌羞,“先生言重了,先生若是喜歡,我以後天天給你熬。”

    林嶽風搖頭,“那怎麽好意思,姑娘的這份心林某領了,這薑茶熬製廢時廢力,萬萬不可勞煩。”

    他說的是真話,直截了當,然而秋蟬卻會錯了意,以為是國人慣常的客套。

    秋蟬走出房門,回過頭搖頭晃腦道,“這點小事不算什麽的。”

    說完,還未待林嶽風回答,她便靈巧地關上了房門。

    林嶽風低頭輕笑一聲,卻不忙著喝薑茶,而是拿掉了桌麵上鋪著的那張宣紙。

    原來,他正在畫的是一幅空穀幽蘭,細長的花徑,淺淡相宜,在寂靜的幽穀之中靜靜綻放。(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