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止乎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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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節前夕,清水澗家家戶戶都是熱氣騰騰的,梅家雖然也開始張燈結彩,但整個屋子看起來卻清冷了不少,原因無外乎是那些傭人們都回家過年去了,傭人們把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一個個地領了過年的福利,謝了夏春,走了。就連劉管家都回去過年了。漸漸地,梅家便隻剩下了夏春和梅文典,還有在梅家給梅文典當老師的林嶽風,以及自小就是孤兒的秋蟬。

    林嶽風逐漸開始適應了隻有一隻左手的生活,經過幾個月的刻苦練習,他左手寫出的字已經能和以前右手寫出來的字一樣蒼勁有力,幾乎看不出來區別,雖然那漂亮的字後麵不知道是多少個深夜的獨自練習。左手到底不比以前慣常使用的右手,林嶽風常常練到崩潰,然後撕爛手下的紙,往地上一扔,在屋子裏以不發出聲音的樣子抓狂、哭泣。好在這痛苦的過程隻持續了幾個月,林嶽風漸漸地,終於可以從寫簡單的筆劃到寫楷體乃至於行草了,雖然這過程著實痛苦。

    人心都是不知足的,可以熟練地寫字之後,林嶽風便開始重新弄起槍來,他把槍收在了抽屜深處,偶爾會拿出來,一隻手到底抵不上兩隻手的靈活度,更何況組裝槍支比學會寫字要難不少,便又花費了一些功夫,循序漸進之後,他又開始舞刀,跟著梅家的護衛一起,每天早上就躲在他們的後麵跟著學習,有樣學樣,別人用右手,他便用左手,權當自己是一麵透明的鏡子,漸漸地也摸索出了屬於自己的那套武打招式,有時候一群人在一起演練,他還能打得對方措手不及,大家都不敢惹他,甚至有些崇拜他,沒事的時候還跟他學幾下。

    但林嶽風心裏想的可不僅僅是這樣,他想早一些恢複,早一點得到回去的機會,早一點和他的戰友們並肩作戰,早一點為這個國家效力。

    前段日子,在照相館拍完照,崔嘉木給了林嶽風一張名片,當時是出於客氣,也是出於宣傳,但林嶽風卻注意到了,上麵寫了崔嘉木畢業於省城的醫科大學,湊巧的是,林嶽風一直以來的接頭人就是在醫科大學工作,猶豫了許久,他終於決定這天出門去找崔嘉木,他想問問崔嘉木是否認識醫科大學的一位劉老師。理由他也早就想好了:林嶽風早年當小乞丐的時候,施舍了他給他一些吃食的好心老師,他一直想著尋找報答的機會,卻一直找不到,不知道崔嘉木是否認識。

    巧合的是,省城的醫科大學就那麽一些人,崔嘉木恰好認識那位劉老師,且過年前他還要去一趟省城采購藥材。林嶽風一拍腦袋,臉上露出一副“太好了”的樣子,便給劉老師寫了一封信,本來寫了很多內容,詳細說了自己怎麽流落在外,怎麽失去了一隻手,怎麽和組織失去聯係,怎麽留在了梅家,寫著寫著,一下子便填滿了十幾頁紙,漸漸地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淚來,然而看了兩遍之後,他又主動把紙張給燒掉了,隻寫了一頁,大致意思是要要劉老師見到信之後盡早和他進行聯係。他不知道那邊的具體情況是什麽,也不敢輕舉妄動。

    寫完信,林嶽風仔細又看了兩三遍,確保裏麵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內容之後才交給了崔嘉木。崔嘉木沒想那麽多,還真就以為林嶽風是想要去感謝那位所謂的劉老師,再加上性格裏的那點江湖氣節,便拍著胸脯說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

    林嶽風這才長籲一口氣。但也就隻能長籲一口氣,俗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可以後是不是真的不需要再費工夫,那還是不敢說的話。他也沒有什麽把握。如今他同外麵的唯一聯係就是去街上買報紙。可是報紙裏報道的,又有幾分真幾分假,他終究如霧裏看花,作為局外人未必能看得清。

    林嶽風去找崔嘉木的時候,崔嘉木的照相館已經臨近關門了,他正在和小許收拾裏麵的東西,樓上樓下一片狼藉,地上都是散落的相框。

    林嶽風正準備離開,在地麵上一堆蒙著灰塵的照片之中,看到了自己當初和夏春一起拍的那張:夏春穿著拖曳到地的一件白色婚紗,靜靜地坐在一張木椅上,美如仙子,而他自己則穿著西裝站立一旁,身材筆挺,兩個人看起來安靜如畫。他知道西方人在成親之前會專門去照相館照婚紗照,說的就是這個。

    林嶽風撿起照片,拍掉了上麵的灰塵,凝望了半天,笑著問崔嘉木,“這張照片你們還要嗎?要不留給我吧。”

    崔嘉木正在和小許裝東西,見林嶽風詢問,走了過來,他接過照片,“這張照片確實拍得不錯呢,好一對璧人,哎,就這樣扔掉,還真是可惜了,”說完崔嘉木扯了扯嘴皮,笑著遞給崔嘉木,“算了,給你留個紀念吧,有個留念也好,就算以後你和她分散了,看到照片,也能睹物思人。”

    林嶽風:“……”

    崔嘉木找了個羊皮紙信封,把林嶽風的照片裝了進去,然後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林嶽風的肩膀,搖頭晃腦地走了回去。

    林嶽風回到梅家的時候,梅文典不在,隻有夏春和秋蟬兩個人在廚房裏,秋蟬在大灶台上做著晚飯,夏春則蹲坐在一旁,旁邊擺著兩個大竹簍,一個竹簍裏擺著折疊好的金元寶,已經堆滿了將近一半的竹簍,還有一個竹簍裏則是一張張方方正正的金箔紙,想來是疊金元寶的紙了。

    清水澗習俗,除夕要去拜祭先人,夏春這是要折給去世的那幾位。

    夏春估計是專注於折金元寶,並沒有注意到林嶽風的到來,林嶽風走過來,蹲了下來,拿起竹簍裏的一個金元寶,看了一會,似是玩味,又似是問詢,“夏姑娘在折金元寶呢。”

    夏春這才抬頭,見是林嶽風,微微點頭,接話道,“嗯,前兩天折了不少,可這兩天總是睡不好,總是夢到文孜哥哥,便想多折一些,等明天一大早拿去燒掉,我多折點,他們收到的也多一些,在那邊他們也總歸會體麵些。”

    林嶽風沉默不語,他知道自己的價值觀念與夏春不同,曆史證明,要說服一個人付出的代價往往慘重,更何況即便說出來也不過是強加在她的身上,強人所難罷了,於是他隻好選擇緘默。

    相處良久,夏春固執的性子他早已有幾分了解。索性不如去選擇閉嘴。

    “我幫你,”林嶽風也找了一個小板凳坐了下來,左手取過夏春放在地上的金箔紙張,他就像是孫猴子一樣,一直是孤身一個人,家裏又沒有人去世,哪裏會折這些東西,先是看了一會夏春,打算跟從前一樣有樣學樣,結果折金元寶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按照夏春的那個折疊手法,一隻手根本折不起來,必須要兩隻手,嚐試了幾次,他最終放棄了,而是自己獨創了另外一種的折疊方式,終於成功地折疊起來了一個。

    林嶽風把自己費勁千辛萬苦折疊好的金元寶擺到夏春手裏,臉上滿是炫耀的得意神情。他滿心期待夏春會誇獎自己,誰知道夏春隻是接過他手中的金元寶,輕輕地丟進了另外一個竹簍裏。

    丟進去之後,夏春又開始專注於折自己的金元寶。她和林嶽風的速度那可是天壤之別,林嶽風好不容易折好一個的時候,夏春已經折疊好幾個了。

    林嶽風像個小孩子一樣,無法體會到成就感,索性不疊了,任憑那些金箔紙擺在那裏,也不去動彈。廚房的門沒有關緊,忽而有一陣風吹過來,把門吹開了,風徑直地吹進來,眼見著竹簍裏的金箔紙和金元寶都要被風吹得滿天飛。林嶽風忙不低地跑去護著那兩個竹簍。

    夏春恰好坐在林嶽風的對麵,林嶽風的這個動作差一點就要撲在了夏春的身上,但是林嶽風主動退後了兩下,沒有碰夏春。

    他們如今的相處都是這般,保持著刻意的距離。這才是該有的禮貌。

    夏春愣住,坐直了身體。

    到底還是有一些金元寶落在了地上,林嶽風開始把那些金元寶整理放進竹簍裏,忽然說道,“夏姑娘,林某已經打算離開了。”

    夏春也蹲下去同他一起撿,她問道,“你要去哪裏?”

    林嶽風撿起一塊金元寶放進竹簍,道,“前路未知。”

    “先生是嫌棄梅家了嗎?”

    林嶽風打量了一眼夏春,搖頭道,“我在這裏待的時間夠久了,是時間離開了。”

    夏春不以為然,“不久,才幾個月呢。”

    林嶽風輕笑,“總歸是要離開的,哪能在這裏待一輩子呢。”

    夏春頓了頓,說道,“你若是不嫌棄,在這裏待一輩子也是無妨的。”

    林嶽風笑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