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花無數月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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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曆七月十五。

    落霞道上緩緩行著一支布商隊,隊伍首中尾各有一名護衛,商隊中間夾雜老幼,帶頭幾人騎高頭駿馬,其餘騎乘騾馬板車,馱著裝布匹的木箱,中間夾兩輛馬車,最末兩名少年騎著毛驢,慢慢悠悠地正往澤城而去。

    剛下了一場雨,馬蹄翻揚起青草味的鹹濕氣息,兩側樹林蟲鳴鳥叫,煞是悅耳。然隊伍行到午時,正欲歇腳用膳,突然萬籟俱寂。為首的護衛柏迎春勒住馬匹,掏出藏在布匹下的長劍,中後側的布商從板車下取出兩張弓,一左一右,包圍住中間的馬車。

    “英雄不出來喝杯淡酒麽?”柏迎春戴著大鬥笠,看不清麵目,聲音磁性低沉,約莫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

    “今日戒酒多有不便,但,爾等酒錢且得留下。”說得好聽,不過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

    樹林中帶頭的黑衣人輕聲下令,登時兩側樹木上竄下七八個黑衣人,柏迎春當機立下,飛身躍起,與兩個黑衣人纏鬥開來。長劍寒光閃閃,柏迎春使劍飄逸輕盈,抹、掃、截、攔,以一敵二不在話下。

    此刻隊伍中間,箭矢聲動,咻咻幾聲,幾名黑衣人四肢中箭,應聲倒地。隊伍末尾,鬆堇年手執雙刀,護住身後不懂武藝的商人,橫劈豎砍,連傷兩人。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歲,行招之間,比柏迎春少了些分寸,多了份狠厲。而隊伍中間的護衛名叫紅葉李,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手執長鞭,揮舞開來,虎虎生風,略有些華而不實。斷鋼易、而斷水難,紅葉李連勾帶甩,將人護在自己身後,暫且防守為重。

    為首黑衣人輕笑出聲,命人直切腹中,攻擊隊伍中手無寸鐵的布商及隨從。煙霧彈從樹上落到地上,登時濃煙四起,嗆得人涕泗橫流。商隊中不乏慘叫聲,刀劍相交之聲,著實可怖。

    煙霧漸散,忽然樹林裏射出幾個石子,竟打得幾個黑衣人淩空翻了個跟頭,內力煞是強勁;帶頭人惶恐,向那處扔了個煙霧彈,哪知另一個方向又射來石子,這一下竟打入帶頭人的眼睛,登時血濺當場。他們已在此埋伏許久,竟不知還有人躲在樹中。

    帶頭人心驚肉跳,眼睛裏的血混著渾濁的液體留下,仍似是不知疼痛一般,“撤。”

    他竟是不管先前與商隊交戰的兄弟,帶著殘部往東去了。鬆堇年欲上前追去,被柏迎春橫臂給攔了下來,兩人回到隊伍中間:“保護舵主要緊。”

    紅葉李快步來到柏迎春身側:“我們也傷了好幾個弟兄,難道放過他們不成?”

    “自有人追去了。”柏迎春聽聲辯位,知曉樹中藏匿的高手已有一人追著山賊頭子去了。他走到馬車邊,彎腰與其中人私語幾句,便站直了身子,朗聲說道,“多謝英雄路見不平,不知可否出來一謝。”

    梁落春的人影從樹中浮現,她站在樹枝上,一手落於身側,一手執一根玉簫,如履平地。她身著一身綠裳,綠紗蒙麵,小女嬌俏,甚是可愛:“小女子路經此過,見你等蒙難便拔刀相助,僅此而已。”她聲音清脆,語氣歡快,仿佛出來郊遊的,剛才打得幾個山賊落花流水的人與她無關似的。

    若是尋常布商,自是不知梁落春出身何方,可這隊人,個個是心如明鏡的主兒——這隊人馬正是集聚洛城,等著去京城赴中秋盛會的萬木書閣南係分舵,柏迎春抬起頭,拱手謝過:“梁氏姐妹的名聲,如雷貫耳,如今一見,實屬大幸。不知今日是否能喜上加喜,請兩位女俠一同塌下小酌,謝過相救之恩。”

    “眼睛倒是毒辣,武功卻不怎麽地。”梁落春心直口快,搖晃著腦袋,柏迎春聽著老臉一紅,的確自己花拳繡腿,內力還不及眼前這個小姑娘三分之一,“小女子酒量尚淺,無法與諸位英雄比肩,今日就將這酒欠下了,來日再行兌換。”

    馬車中,舵主冷杉掀了簾子,站在車轅上,他身高九尺,麵部較常人略長,他未曾言語,卻是不怒自威。

    梁落春俯視,見幾個被打傷的山賊已經用麻繩綁好了手足,便放下了心,徑直揚手招呼了冷杉:“冷舵主,這些個山賊為禍一方,著實可恨,今日落網,實在大快人心。還煩勞冷舵主,順手帶到官府去罷。”

    冷杉眉頭一緊,微微點頭。

    他們喬裝打扮裝作商戶,雖是為了快些通關入城,不是為了掩蓋身份;可怎的剛出洛城一日不到,就被個小丫頭給戳穿了身份。

    傳說冷杉是萬木書閣中少言寡語之人,果真不假,自己一番對話猶如落入深潭,無半分回響,真是自討沒趣。梁落春麵紗之下,撅了撅嘴,說道:“不說話,那我就走啦——”話音剛落,隻見綠影一閃,梁落春已消失在眾人眼前,好一個來去如風的女子。三個護衛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冷杉說了句:“澤城落宿。”便重回車廂之中,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無足輕重。

    “就地休息,檢查傷勢,再行用餐。入城之後,傷重的隨紅葉李去醫館就醫,無傷的押解山賊隨堇年去報官,其餘人隨舵主先行落宿。”柏迎春說完,見紅葉李挑了根結實的麻繩遞給他,便知曉了他的用意。兩人玩心四起,將八個受傷的山賊用麻繩串成一串,像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接著,兩人牽拉著‘螞蚱’們,遠遠地走到了隊伍最前,不知要拷問些什麽。

    隊伍末尾,楊逸之下了騾馬,一瘸一拐地走到書童打扮的許悠然身邊。見許悠然正從兜子裏掏牧草秸稈喂驢,便知她並無大礙。

    “小泥鰍心粗膽大,真好養活。”楊逸之掏出手帕替許悠然擦去臉上的煙灰。

    “我這是皮糙肉厚,心思遲鈍。講不定睡到半夜,才從夢中驚醒驚叫出聲,‘呀,救命啊,山賊要殺人啦!’這樣。”許悠然尖著嗓子小聲叫道,楊逸之揚唇一笑,方才命懸一線的恐慌,被小丫頭三言兩語的調侃給打消一空。

    “沒嚇破膽就好,要不然我真會後悔,為何頭腦一熱把你從書院裏拐了出來。拐出來也就罷了,我手無寸鐵,保不了你周全,日後該如何麵對你家長輩。”他眉眼彎彎,柔聲說道。他並不知,自己還是不夠了解許悠然,若是她一切如常,早就抓著自己的袖子,開始追問梁落春何方神聖了。

    隆錦方才魂遊的七魄,這才返了回來,他跳下驢背,接過楊逸之手中的棉帕,胡亂擦去自己額頭的汗水和汙漬。

    許悠然斜眼看他,抓著一把草料塞進驢嘴,驢都差點被她給噎死了:“我才是真的後悔,為何把這個呆子從書院裏給帶了出來。”

    七月十四的晚上,許悠然微彎著腰,端著煎藥壺走進了隆錦所住的精益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日子從四月行至七月,已是與隆錦同吃同住三月有餘。三月以來,隆錦待人比之村裏更為恭敬,毫無逾矩行為。不僅如此,每日寫字,他便會挑個簡單的字給一旁磨墨的許悠然認讀。即便有時許悠然會找個蟲子丟在桌上嚇他一跳,兩人如此相處,倒也樂趣橫生,少了些乏味和清苦。

    ‘隆錦待我不薄,若我留書離他而去,哪怕隻有月餘,他還會接受我麽?’許悠然端著煎藥壺,如此想著,心裏頗為煎熬。

    “你又燉了什麽?”隆錦聞著香味,放下了手中的筆。

    許悠然眯著眼笑,將煎藥壺放在他的手邊,打開蓋子,一陣甜香撲鼻,讓人食指大動。隆錦早已習以為常,仿佛他的藥壺從來都是用來燉煮甜湯的器具,與苦不堪言的湯藥毫無關係。

    “祝你蟾宮折桂早早高中。”許悠然說著,用小勺盛了一口,放在嘴邊吹涼。

    “哦,桂圓紅棗湯啊。”

    隆錦張開嘴,哪知許悠然吹涼了湯勺往自己口中一送,砸吧著嘴:“甜度適中,軟糯可口。”行,每日捉弄隆錦的指標完成。

    見隆錦眼神哀怨,許悠然這才將勺子交與隆錦,任他低頭胡吃海塞。

    “隆錦,我本打算在湯中給你下個蒙汗藥的。”許悠然冷不丁地說道,嚇得隆錦一激靈,被紅棗皮嗆住了,“你慢些吃,別噎著了。”

    “你你你……”

    “我要是能買到蒙汗藥就好了。”許悠然用極為輕鬆的語氣說著,隆錦隻覺得背後一涼,“明日辰時初刻,羊叔約我一同前去京城赴中秋之會,你與我同去麽?”

    驢發出低哼,隆錦躬身將手帕還給了楊逸之,他和許悠然混了這麽許久,厚臉皮的功力算是學了些皮毛:“此番偷溜,我不後悔。”

    許悠然哼哼道:“就等你回家被隆秀才打板子吧。”

    修整一番,一行人重新上路,在關城門前,進了澤城。楊逸之隨管事的去了公堂,隻留些老幼在客棧歇腳。許悠然男裝,自是和隆錦分在一室,同屋而眠。兩人雖是朝夕相處,卻從未在一間房內就寢,尷尬之餘,隻見窗外一閃一閃,分外明亮。許悠然已恢複了精神,興高采烈地拉著隆錦關了門,往屋外跑去。

    隻見得夜色濃濃,爐火熊熊;隻聽得鑼鼓聲聲,號子陣陣。兩人往人多的地方撒丫子跑去,到了光芒之處,才彎了腰,支撐著膝蓋大喘粗氣。

    “原來這就是打鐵水,”隆錦指著圈子的中心,興致高昂地對許悠然說道,“傳說每月十五,澤城便會融了鐵水,用花棒一揮,打出鐵花。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果真如此。”

    天花無數月中開,五采祥雲繞絳台。墮地忽驚星彩散,飛空旋作雨聲來。打鐵人一揮一擊隻間,萬千條金線從半空落下,流光溢彩,氣勢磅礴。許悠然抬頭望去,隻見得一簇簇鐵花漫天飛舞,如煙火般璀璨奪目,卻又不似煙火孤高寒冷,熱辣的流光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許悠然拉著隆錦的手,溫暖而幹燥。兩人相偎相依,他們是一對追光者,追著天邊的煙火步履不停,卻從未意識到彼此就是近在咫尺的火樹銀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