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吾家有女初長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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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二這兩年經常回顧自己的一生。

    他曾聽人說這是人老了的表現,可事實上他並不老,他去年才剛過了而立。按照老家的說法,才剛剛算是長大成人。

    他想,跟當年的自己比起來,也許真的是成人了吧。

    十歲以前的錢二,是一個鄉紳的兒子,文不成武不就,於是選擇了修仙。

    十歲以後,他是摘星樓少爺的跟班,對上諂媚狗腿,對下仗勢欺人,沒造過大孽卻也頂頂不是東西。

    二十七歲,摘星樓倒了,這是他人生的拐角。一場丟進摘星樓臉麵的拍賣會,他轉過臉就投奔了昆侖,當時覺得自己有千般道理,如今想來不過是勢利又涼薄。

    二十七到二十八歲,他被昆侖的那個小姑娘騙到了戰場上,血色的戰場,剛進去就丟了一個哥們兒,臨出來又丟了第二個哥們。

    這就是他蒼白而貧瘠的前半生,如果生活是一部故事話本,他大約就是個名字都不會被讀者記起的龍套。

    盡管最後一年,也算幾次的險死還生,隔那話本裏,隻怕還占不到兩章的文字。

    他的而立,從二十八歲,那個血色的夜晚開始。

    遍地伏屍,巨帆城的街道上,舉目皆是奔逃身影。

    “城主殉城了——!”

    城主府侍衛,丟盔棄甲的從塔樓裏跑出來。十來步遠,被海怪一腳踏成肉泥。

    他趴在趙大的後背上,耳邊是呼嘯的海風,和趙大粗重的喘息。

    “阿大,把我放下吧。”

    趙大兩手兜著他的腿,往上顛了一顛:“前麵就是城門了。”

    錢二一隻手臂已被海怪咬斷,血水淌過趙大肉呼呼的脖子,淋漓了一路。

    “我廢了,再遇上海怪,隻能給你拖後腿。”

    趙大滿臉橫肉的一笑,“現在知道拖後腿了,平時讓你多練體,說什麽不急,築基再練……”

    趙大的聲音,戛然而止。

    城門樓上,仙靈宮弟子被釘死在城門的正上方,死不瞑目。筆直淌下來的血線,刺痛了逃亡者的雙眼。

    趙大怔怔的:“媽了巴的,這海怪竟然是人放進來的……”

    那是他們初次在那場混亂中,見到人為的手筆。

    在此之前,無論是水裏發現蠱毒,還是昆侖組織撤退,甚至仙靈宮的合道修士叛變,都不知道。

    他們是隻是連命牌都還沒上的昆侖記名弟子的跟班,是戰場上最低端的散修。

    這種突發的災厄,如果自己不盯著,沒有人會特意通知他們。

    而他們,沒見過世麵,沒受過教養,沒經過大事,人心浮動的夜晚呼呼睡得正香,以為天塌下來有昆侖頂著,又哪裏懂得。

    黑色的火焰攔住了出城的去路,幾經生死才逃過來的人,紛紛跪倒在地,發出絕望的哀嚎。

    “天爺啊——”

    他們被放棄了。

    趙大背著錢二,二話不說轉身就望下層的入口跑。

    “底下有個死獄,能進不能出,海怪應該進不去。”

    那些行屍,就是在這個時候站起來的。

    有生前的攻擊力量,卻沒有活人的痛感。

    打不過……他們這些小修士嚇得腿都抖了,哪裏打得過?

    趙大把他塞在一個石牆和石牆的夾縫裏,撐著口子對他說:“兄弟,好好活著,哥給你把那些玩意兒引開。”

    錢二用僅剩的一隻胳膊死死的抓著他不放:“你藏在這,我去引開,反正我已是個廢人了。”

    趙大掰開他的,歎息著笑了一聲:“你當我不想啊,平日裏你總讓我減肥,今日算是後悔了。”

    錢二卡在石縫裏,愣了一下,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生死關頭竟然隻是因為太胖無法藏身,竟然隻是因為胖……

    “我跟你一塊兒,是生是死,咱這回就真當兄弟了。”

    趙大在他腦袋上杵了一下,回頭看一眼逼近的行屍:“傻子,咱哥兒四個出來,總得有一個活著回去。”

    趙大頭也不回的,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遠遠傳來的怒吼,直到終了,沒有半聲□□。

    錢二在那時候才信了摘星樓的傳言,趙大在鄉裏殺過人,是見過血的。修仙是為了築基之後,可以在官府消了案底,回鄉孝敬他老娘。

    錢二躲在那個石縫裏,躲了三天,餓得頭昏眼花,但是不敢出去。整個巨帆城剩下的活人都期盼的,昆侖、仙靈再殺回來支援,並沒有發生。

    他本來是應該活活餓死的,他本是活該餓死的。

    因為那時候他們心底還抱著僥幸,等人救援的心思還沒有斷絕。直到,他聽見一聲微弱的哭聲。

    透過石縫的裂隙,他看見一個沒斷奶的娃娃,臉前麵吊著個奶瓶子,被人隱蔽的藏在一張五鬥櫥下。

    “這個娃娃,等不回他的爹娘了……”

    思緒在那一刻轟然炸開,錢二忽然淚流滿麵。巨大的惶恐蓋頂淹沒,然後,靈魂歸於一種死寂的冷靜。

    我一個大老爺們,有手有腳,怎麽也不能跟奶娃娃一樣餓死。

    錢二,你不是盼著不用聽人吩咐,萬事自己做主麽?今天,此刻,該是時候了。

    原來做自己的主,從來不需要你爬到萬人之上的位置。

    他隻需要你,下定決心。

    我住命運的轉輪,你將發現一切的,不得已,拗不過,無能為力,獨善其身,都不過是軟弱的借口。

    把那個娃娃綁在背上,他自己觀察敵人的來向,尋找暫避的處所,決定休整的時間,製定逃亡的路線。

    他冷靜得像一隻上滿了發條的鍾表,按部就班,精密周詳,與行屍擦身而過也能秉吸閉氣,反手捂住孩子的口鼻,半點沒有發抖。

    他本就是個很精明的小夥子,那天晚上,他又恰好很有運氣。

    他終於帶著那個孩子,逃進了死獄的入口。

    死獄裏的環境更加惡劣,那個薛無間張口就是:不知你們這些人身上中沒中蠱,死獄不能因為我的憐憫死更多的人,所以你們一年內不準踏出西區半步,伸手剁手,邁腳砍腳。

    冷血而無情。

    而那個沈從容更不是東西:各位,你們看死獄就這麽大點地方,憑白多養了你們一群,我們壓力也是很大的,是不是都交點買路錢?

    毫不掩飾的壓榨。

    錢二被搜走了身上所有得用的東西,終於住進了一個狹小的土洞。

    他把頭埋在小娃娃軟軟的肚皮上,淚流滿麵。

    他仍然活著。

    感謝上蒼,派了這個孩子來拯救他。他要把這個孩子養大!

    錢二的而立,從二十八歲開始。

    思緒翻滾著,卻不耽誤錢二幹脆利落的給孩子們切西紅柿。。

    最大的孩子幫他按著那顆溜圓的柿子,他單手持刀,刷刷刷,切成均勻的六塊。

    “哦哦!又是一樣一樣大的!叔叔刀法最好了!”

    小孩子們總覺得自己的保護者,像天一樣高大。看見什麽,都當作一種舉世無雙的本事。

    錢二笑笑,在牆角的茅草堆上坐下來。

    剛才和那兩個混蛋幹架,消耗有點大,他今天晚上必須得一動不動的,不然吃下肚的東西很快就消化光了。

    最大的孩子坐在他身邊,眼巴巴的看著其他孩子吃,很隱蔽的吞口水。

    錢二看著他,目光很溫柔。

    這個孩子是自己提出來,不再跟弟弟妹妹們吃一樣的東西。錢二沒有阻止他,心疼不是讓孩子們長大的辦法,這惡劣的世道,他自己也不知能護他們多久。

    “來吧,叔叔今天接著教你空步。”

    這個最大的男孩,是有靈根的。自從無意中見過一次錢二被人圍毆,忽然就變成了個小男子漢。再也不肯吃弟妹們的零食,還主動提出來要學法術、戰技。

    正式練習的時候很少,總是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一遍,才敢稍稍嚐試給錢二看。

    窮學文,富學武,運動做多了是很費糧食的。

    孩子從來沒提過見到過錢二挨揍。

    錢二於是也從來不說他知道這孩子看見了。

    錢二想,他大約是把這幾個孩子,都養得很好很好了。

    一個嬌小可人的女修,掀開門簾,走進洞口。

    “錢二,是你麽?”

    錢二隻是抬頭隨便掃了一眼,目光在那鼓鼓的胸口上停了一停。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疤。

    “你走吧,我沒本事照顧你生意。”

    楊夕傻了。賣菜的時候他看見我了?

    那怎麽一句話都沒跟我說?而且那也不是我的生意,是鳥師兄的。錢二在這呆了三年,楊夕不信他不知道。

    錢二等了一會兒,見人還沒走,終於抬起眼來:“你這女人怎麽這樣,沒看見這屋裏都是孩子麽,非得我讓我動手轟你?你看我這吃的都擺在麵上,自己填飽就不錯了,別說多的糧食,就是跟你做生意的體力都沒……楊夕?”

    錢二終於看清了那對黑藍的異瞳。

    真不是他反應慢,實在是太久沒見,清掃戰場時的偶爾相聚,想起來就跟上輩子一樣。而且他印象裏楊夕就是個幹巴瘦的小豆子,並且是戴著眼罩的。離火眸他統共看了沒有兩三次。

    而現在……那個豆子,唔,變成花生了,頭上那個草又是什麽裝飾?

    楊夕也終於反應過來,錢二這是把她當上門賣。春的了。

    “錢二,我幹你大爺!”

    本來還有點生分的,這回楊夕一下找回當年的感覺了。上來就要給他頓好揍!

    不過錢二現在溜得極快,並且八個孩子齊刷刷的喊:“壞女人,放開叔叔!”

    楊夕:“……”

    錢二哈哈的笑起來。

    最大那個孩子,一臉狐疑的壓下其他孩子,“別怕,這女人是來賣東西的。”

    轉頭又問錢二:“錢叔,她要跟你做什麽生意,都找上咱家了?”

    錢二笑不出來了。

    看看屋裏還有四歲的小姑娘,眼睛閃亮、閃亮的看著自己。

    “這個……這個……”

    楊夕一巴掌按倒錢二,對著孩子們笑:“賣菜。”

    那大孩子沒信,但是沒吱聲。

    小孩子們信了,有心眼多的知道死獄裏菜難買,特別會來事兒的搬了個破墩子給楊夕坐。

    楊夕眼看著,這墩子就是錢二這最值錢的東西,上麵的西紅柿汁水都還在。

    “我……”

    一個男子飛快的撲過去,給舔幹淨了。

    楊夕“不坐”兩個字就沒說出口。卑微如此,她也有過……

    於是在那濕漉漉的墩子上坐下。眼看著那幾個小不點,一副我幫叔叔討好了菜販子的欣喜。楊夕覺得心口裏都是酸的。

    “為什麽不去找寧師兄?”楊夕問。

    錢二笑笑:“為什麽要找?”

    楊夕沒說話。寧孤鸞庇護的凡人,都要比錢二和這幫孩子活得好。

    錢二單手摸了摸身邊孩子的腦袋:“寧先生他,護住上百個凡人,不容易了。我養這些孩子,是為了世上少死幾個沒見過天日的娃娃,並不是為了拿自己的同情心,去給別人添麻煩。”他頓了一頓,“楊……我可以叫你楊夕吧?”

    楊夕看著錢二,這個男人終於在保護者的位置上,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尊嚴。

    沒有誰天生應該是什麽人的跟班。

    可如果你一直站在被保護的地位,任你有翻天的本事,也永遠學不會挺身而出的驕傲。

    他保護這些孩子,是為了多撐起多撐起一片安全的天,不是為了,帶著一群弱者,尋求一個更強的庇護。

    他是保護者,不會去擠占被保護的位置。

    更不會把自己傘下的弱者,運送到旁人的傘下,就合上自己的傘。

    旁人的大樹下,不差他一個搬運工,但是蒼茫大地上,需要多幾棵他這樣並不繁茂的瘦竹。

    楊夕看著錢二笑,像對一個真正的知己那樣:“錢二,我覺得你現在,特別爺們兒!”

    錢二驚愕的抬頭。片刻,臉上的疤痕,紅得像要流出血來。

    呐呐道:“哪有,我都覺得,跟你比我就是個娘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