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百廢待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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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孤鸞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石板上,抵死哀嚎。

    楊夕蹲下來摟著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拍著,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語。

    想起鳥師兄在昆侖山人見狗嫌的悲慘人緣,想起寧孤鸞說過:我就不改,我就這樣,就這麽稀罕我的人才是真的稀罕我。

    楊夕就覺得人都沒了,安慰什麽的都是狗屁。

    從雲想遊平日的表現裏,真看不出來有多稀罕這傻鳥。逮著機會就往死裏欺負,動輒上腳踹。可這一封遺書,這封聽著就知道每次出征都要立一遍的遺書裏,雲想遊對這個欠揍的死鳥,怕是相當憐惜的。

    楊夕出現以前,人偶堂僅有的兩個弟子,朝夕相處了……至少六十年吧。

    楊夕忽然想到,以鳥師兄這種難以相處的脾氣,雲想遊很可能是他唯一真心實意的師兄。

    懷裏的肩膀漸漸不抖了,楊夕連忙低頭去看。

    寧孤鸞眼裏露出一種剛剛長成的幼獸,被逼得退無可退時的孤狠。

    “楊夕,我要入戰部。”

    楊夕肯定是不會攔他的。

    而這世上能夠攔住這隻橫衝直撞的小家雀的人,剛剛已知又少了一個。而另一個無麵先生,如今困在山門裏。

    楊夕目送著身形消瘦的青年,一撅一撅的消失在融融暮色裏。

    抬頭看了看那隻重新折起來,撲騰撲騰著慢慢飛的紙鶴。這東西也不知道飛了多久,才能一個個找到遺書裏提到的人。

    看著不像個新的了,寧孤鸞時隔這麽多年才回昆侖山,難為這紙鶴風吹雨打的煺了色,卻還沒壞掉。

    楊夕一抬手把它抓下來,感覺到紙鶴在手心裏呆著不動。

    原來會裝死。

    楊夕轉過身,向著廣場最內一圈的芥子石洞府而去。白氏一門七十幾個師哥師姐,都在同一幢芥子石小院兒裏居住。

    她直覺這紙鶴下一個找的該是小師兄。由著它自己飛,還不得飛上一天。

    楊夕與寧孤鸞不同。

    她從雲想遊的死訊中感受到的悲痛,並不如何強烈。

    傷感當然是有的,但甚至比不上她在死獄裏親見喜羅漢、邪法師命喪眼前。

    那兩個是過命的兄弟,盡管是半路相識。

    而雲想遊……

    對於這位昆侖山少壯派中拔尖兒扛鼎的大師兄,楊夕跟他其實並不太熟。有限的幾次見麵,他是“壞師叔”的幫凶,是“壞師兄”的幫凶,是受罰的最少的“凶殘師父”的幫凶。

    楊夕對他狗腿子的形象根深蒂固。

    想得起來的美好,大約就是月光下獨酌哼曲,那真的很安然閑適的一個側影。

    可楊夕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狗腿得相當可愛的人。

    甚至於說,雲想遊是她所認識的人中,唯一一個身份高貴卻不令她反感的人。

    皇帝的叔叔。

    單講出身的話,雲想遊怕是楊夕見過最值錢的人。否則邢銘也不會每每用他來撣壓那些自持身份的弟子。

    他也有那種出身優良的人所特有的拿腔拿調,看似矜持,實則敷衍。狼心狗肺的不拿別人的人生當回子事情,肆無忌憚的揮霍著他人的寵愛,並且從不認為自己該遭報應。可他比之旁人似乎多了點什麽……

    很粗糙的,把你看在眼裏的感覺。他比一般的貴族子弟計較,記仇小心眼,壞還不肯蔫,非要給你放在麵上。胡攪蠻纏明明有的是錢,打個麻將還非要贏光了別人的家底才算。

    他是真的把這些身份低賤的弟子,當作平等的人。不寬恕,不忍讓,不同情。他坦然得討人喜歡,可以堂而皇之的跟你開口:“爺能拚爹,你閃邊兒去!”

    反比某些體貼的回避,更讓楊夕感到舒心。

    自己是個什麽秧子,楊夕是知道的。也不吝被別人知道。

    可她就是由衷的厭惡,來自旁人的:你小時候好可憐,我得幫助你。

    這會讓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爬不出“可憐”這個噩夢了。

    不記得是誰說過,真正覺得自己可憐的人,是羞於啟齒,或悲痛到無法啟齒的。宣之於口者,蓋因是為了博取同情,或者博取眼球。

    白氏門前,楊夕站下了。

    飛蝗一樣的紙鶴、紙劍、紙方勝,呼啦啦雪片一般向同一間房子的門窗湧去。白門七十二弟子皆盡站在院中,帶著擔心的神情,沉默觀望。

    雪白紙箋的盡頭,釋少陽在一片或跳脫,或沉穩,或不以為意的“死後可拆骨煉俯,交由釋少陽使用中”,顫抖成一片哀風中的枯葉。

    楊夕鬆開了手中裝死的紙鶴,卷了毛邊兒的紙鶴果然也晃晃悠悠的加入了雪片大軍。

    她怎麽忘了,小師兄可是人緣很好的……

    釋少陽不是人憎狗嫌的寧孤鸞。

    昆侖好少年,大眾好兒子,一夜之間變成了成年男子的身量,更是有了繼承白允浪的衣缽成為“女漢子”“女妖精”們心中永恒的大眾情人之趨勢。

    人群中總是有這種引人矚目的“發光體”,他英俊、他美好、他出名,如果他再擁有強大、高尚這樣的特點,簡直是天賜的偶像。再有那麽點無傷大雅的小缺點,比如腦坑,比如愛緊張,這偶像就親民得可以去勵誌了。

    熟識的人都願意對他好,不認識的人也有許多偷偷關注他。

    君子劍釋少陽,就是這麽一個,即使再強大無畏,都被所有昆侖戰部默默疼愛著的“永遠的少年”。

    甚至有的新入戰部的弟子隻是聽過釋少陽一個名字,臉都不知道長成什麽樣,立遺書的時候想著死了還有個劍俯可以給人,給誰呢?哦,好像君子劍的劍俯是壞了的。

    於是“若不幸身死,可拆骨煉俯,劍俯交由釋少陽使用”。

    可是釋少陽,幾乎背不起這樣沉重的疼愛。

    他的脊梁都被壓彎了……

    “師祖,師祖,少陽能不能不用這劍俯……”釋少陽挺拔的身體匍匐在地上,泣不成聲。

    素來和藹的昆侖大長老蘇蘭舟,左手擎著一杆煙槍,右手拎著釋少陽的耳朵。於翻飛的“雪片”中吞雲吐霧,不近人情:

    “那你想怎的,就此不進階了,還是再找個劍仆給你用?人好好的孩子自己個兒也能成劍,給你當兩年劍仆頂天了,還能管你個百八十年?”

    釋少陽也不知該作何反應,趴在地上隻一聲聲的哀告。

    他一想到那些死去的師哥師姐,甚至是師弟妹們,死無全屍,就是為了身體的一部分能背在自己的背上,他就覺得扛不住,他真的扛不住這份殷切的期望。

    他時至今日,才剛剛懂得,師父當年說的:你往後的路,難呢。

    蘇蘭舟抽了一口煙,掃眼看見外邊兒的楊夕。淡淡點了個頭,並以眼神示意有什麽大事兒也先在外頭等著。

    拍拍釋少陽的臉,渾然沒聽見他剛才的說話一樣:“依我看,還是用雲想遊的的劍俯。你知道,這些年你陷在南海,誰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出來。先沒的弟子,劍俯也基本分出去了,剩下好的不多。雲想遊十六骨劍俯,算是拔尖兒的了,小棠為了把想遊的劍俯弄回來,險些就讓死獄的犢子們被蓬萊給團滅嘍……”

    “師祖!”釋少陽從胸腔裏發出悲鳴:“少陽不做劍修了,少陽可以像高師叔一樣,做法修!”

    他跟雲想遊的關係,那是十幾年如一日的“愛得不夠用腳踹”。

    這趟回來的接應因為花紹棠的遲到死了多少人,想到這些都是因為自己,釋少陽簡直被逼得發瘋。

    蘇蘭舟忽然一腳踩在小徒孫的肩頭,把這小子直接踩了個臉著地。一杆煙槍戳著釋少陽的腮幫子:

    “剛跟你說過了,雲想遊的劍俯是被人活拆的。屍骨埋進了雲家的祖墳,無碑無文,跟早夭的娃娃一個待遇。可昆侖這邊兒的塚還沒給他立,咱們劍修死後不留屍骨,一柄本命靈劍戳在墳包上就是一輩子最好的碑。雲想遊被人活拆劍俯的時候,劍都沒來得及拔,小棠察過了,還在劍俯裏邊兒憋著呢。”

    蘇蘭舟居高臨下的盯著釋少陽:“你想讓他在昆侖連個墳都沒?”

    釋少陽的額頭抵到地上,肩膀顫抖,到底妥協了。

    人群外,楊夕靜悄悄的轉身離去。

    在微暗的天色中,一路走到昆侖戰部的臨時指揮所。

    楊夕駐足,攔住了一位袖口上繡著“內”字的劍修:“這位師兄,我聽說死獄囚犯是戰部交接的,我想打聽一下他們的現狀,不知該找誰?”

    豈料,那劍修看了楊夕一眼,半點麵子沒給:

    “戰部次席是你說找就找的?”

    楊夕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話背後意味著,囚犯的事情是戰部次席親自在管。隻是不知為何,這位劍修的口氣這樣衝。

    想了一想,掏出昆侖玉牌遞過去:“這位師兄,我好像有一個戰部訓練觀摩的獎勵可以領,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找次席報道?”

    劍修長眉一挑,狐疑的接過玉牌。匆匆掃了幾眼玉牌上的字,也不知他看見了什麽,很是驚異的抬頭:“你是楊夕?”

    楊夕點頭:“是我。”

    劍修盯著楊夕的臉,露出個複雜神色。具體描述的話,類似於在珍珠當中看見了魚眼睛,然後強迫症發作。

    冷淡丟下一句:“等著。”

    楊夕並不知自己的名字何時變得這麽好用。

    靠在一麵土牆上靜靜的等,望著天邊漸暗的殘紅。

    她知道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的東西,把珍珠落在豔陽城這種事情都幹得出來,她其實對於所有溫暖的感情,都是很稀薄的。死不掉,那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她所能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憎恨、憤怒、殺意這些極其惡劣的情感。或者同情、愧疚、敬佩,這些很中性的詞匯。

    巨帆城黑市裏,決心為了薛無間對上夜城帝君之前,珍珠問了她一句:昆侖也不能信嗎?

    她略一停頓,便答了:不能。

    而那短暫的停頓,並非因為遲疑,隻是恍然發覺自己竟然是這樣的狼心狗肺。

    即使昆侖的日子過得那麽開心,從沒敢奢望過的高尚、平等,在這座又野又凶的門派裏,家常便飯似的擺在桌麵上任君采擷。

    白允浪對她這個倔驢混蛋壞孩子,就差含在嘴裏邊兒捂了,可還是沒能捂透那顆冰涼冷硬的心髒。

    心髒裏,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還是藏著一塊黑暗黏濕的禁區。那裏麵裝滿了,試探,懷疑,不信任。

    毫無道理的恐懼感,和深入骨髓的孤僻,陰影一般籠罩著她,枷鎖一般束縛著她。十幾年如一日,如履薄冰,馬不停蹄。

    “虛境”之中,察覺到自己同掌門人的觀點有徹底的不同時,楊夕忽然看清了懸在頭頂的那柄吹毛斷發的利劍。

    她心中隻有平靜的四個字:終於來了。

    原來即使從未看清,她卻始終直覺的知道那柄劍的存在。出於一種天然的想法——我這麽賤、這麽壞的一個人,老天爺怎麽會平白砸到我頭上一個昆侖。

    天爺這老東西,一定是憋著大招兒折騰我呢。

    戰部劍修們帶血的遺言,更是把那雪亮的鋒芒遞到了楊夕的眼皮底下。

    楊夕清醒的意識到,這是一個以信仰支撐的門派,而自己的信仰……與這個門派的掌舵人不同。

    “喝點酒麽?”一個年輕的男聲在耳邊響起。

    楊夕抬頭去看,一個黑衣劍修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身邊。站得端正而標準,像一柄不會拐彎的標槍。

    楊夕接過酒,點頭致謝。

    她猜自己剛才的臉色一定是很難看,人家才會這麽問。

    “我是嚴諾一,負責這次從南海逃出來的所有人的安置,你有什麽問題,盡管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