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魔幻的森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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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老二的骨刺在刨坑方麵極有天賦,三爪兩爪就把鄧遠之給刨出來了。溜圓一顆圓球,黑黢黢的表麵,與當初夜城帝君被救時的“蛋殼”極其相似。

    衛明陽一眼瞥見,尷尬的咳了一聲。

    臉色變得有點不大好看,大約是才反應過來自己曾經像個蛋樣,還是顆不太好看的醜黑蛋。

    楊夕卻是在看到魔蛋一瞬間,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她是嚇得,一顆心懸得跟秋天的樹葉兒似的。這是終於一陣風吹,落了地。幸好落點不錯,沒有被人踩一腳。

    她深刻的反省自己的心大與坑爹,當年把珍珠落在豔陽城,如今又把老遠子忘記了差點丟在樹底下。若非珍珠天然的綠茶婊屬性,扔在有男人的地方就一定能活下去,自己這輩子都是個罪人;若非老遠子倒黴倒慣了,自帶命硬不死技能無數,自己就罪人*2了。

    “遠子,你還好麽?”楊小驢子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戳鄧遠之的蛋殼。

    自從在仙來鎮多寶閣後巷,跟鄧遠之的第一次互動險些被對方打死。楊夕磋磨欺負鄧遠之一向是沒有什麽心理負擔的——當然,鄧遠之坑起她來也沒怎麽手軟過——化敵為友這種梗,成為知己的偏少,相愛相殺的損友配不要太多。

    不過這次不一樣,老遠子犧牲那麽大,救了所有人。生來不善信的嫩殼子老貨,唯獨這次信任了楊夕,並且把身家性命托付。

    自己卻給忘了……

    即便當初忘了珍珠是逃命太緊張,即便這次忘了老遠子也有戰鬥太激烈,可這不是借口。楊夕相信,如果是老遠子遇到同等情況必然不會忘了自己——當然,如果自己擋了他的路又另說。

    鄧遠之休眠的程度,似乎較當初的衛帝座淺了很多。從樹根裏挖出來後不久,光華的蛋殼表麵就漸漸消融,變得半透。

    露出裏麵盤膝打坐,五心朝天的美少年來——鄧遠之這副身體今年也有二十一二了,隻是臉嫩顯小。縱然尖下巴吊眼梢,腮幫子鼓出薄薄的兩坨肉,仍舊看起來一團孩子氣。

    蛋殼漸漸消融成蛋清外包裹的那一層蛋衣,像一種黑色的透明材質。

    金鵬手欠戳了一下,彈彈的,裏麵有水。

    楊夕氣呼呼瞪了他一眼:“你要把他給戳死了,我把你拔成禿毛雞!”

    金鵬舉著手指,想象了一下本體沒毛的形象。如果是天羅絞殺陣的話,也並非沒有可能。

    他不戳了。

    蛋衣裏麵的鄧遠之,就是在這時候睜開了一雙眼睛,眼睛細長,同仁卻占了大半。深黑無光,與他平時不大一樣。

    那真是一種,看透了時光的老人的眼神,帶著三分陰鬱。

    楊夕怔了一瞬。

    鄧遠之開口吸氣,整個“醜蛋”的全部內容化作一團半黑不灰的魔氣,納於口中。

    黑眸深沉的凝視著麵前的姑娘,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楊夕,絕交。”

    楊夕一臉呆滯。

    立刻認錯:“老遠子,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這一路我都把你背在背上的,你不要這樣……”

    鄧遠之就沒有第五個字送給她:“絕交,楊夕。”

    鄧遠之是多冷血個人?

    事關性命,道歉有用的話,昆侖就不會設刑堂。不論楊夕怎麽低聲下氣賠小心,鄧遠之始終把後腦勺送給她。

    把那隻能變大的鐲子拿出來,摩挲著墨玉表麵的光澤。嘩啦啦倒出一地五彩小珠子。

    楊夕滿心無措,見狀以為找到了話題,立刻很誇張的道:“你這些珠子真漂亮!”

    鄧遠之淡淡瞥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了珠子上。目光粗略的一掃,手指點在珠子中間,慢慢說道:

    “誰拿了魂珠,送回來。一共三百零二個,這裏連五十都不到。”

    楊夕被晾得有點難受,尷尬這詞兒她不很懂,不知所措卻是很有一些的。

    鄧遠之目光在人群裏逡巡,那裏邊的寒氣四溢,掃到誰身上都像要給人凍成一桶冰碴子。最終掠過發色顯眼,神情尷尬的金鵬,落在了旁邊泰然自若的衛明陽身上。

    衛帝座雪白的腕子上,堂而皇之的掛著新得來的五彩珠串,根本也沒有藏掖的打算。朝陽下瑰麗的光彩在袖口處粼粼生輝,他淡定的對鄧遠之開口:“我拿了兩串,二百一十六個,回頭出去我補你二百一十六頭夜魔。”

    鄧遠之抬起眼睛來,那眼神不比衛明陽謙虛多少。

    “夜魔你自己收著,送我我也養不起。珠子還我。”

    衛明陽的眉眼冷下來:“你這小魔別不識抬舉,若在魔界我便是就地吞了你,這珠子還能旁落?”

    鄧遠之盯著他半晌,忽然冷笑一聲,“我是個法修。”嘴角牽起一個危險的弧度:“不過我上輩子倒是個邪魔。”

    衛明陽眉頭狠狠一絞,輕蔑又鄙夷,望過來的眼神活似鄧遠之是什麽髒東西。

    “據我所知,上溯萬年,從沒有邪魔突破過金丹。所以小魔,你是想說什麽?”

    鄧遠之還是掛著那種危險的笑容,背著手跺到衛明陽麵前:“我上輩子墮成邪魔,就是從這珠子開始的。衛帝座,這不是什麽吉利的東西,魔道難走,您還是別動念的好。”

    雪白的手掌伸到衛明眼眼前,淡淡兩個字:“拿來。”

    楊夕默默看了半天,此處忽然插了一嘴:“衛帝座,你坐擁整個兒夜城的財富,什麽沒有,還不至於貪老遠子這點兒東西吧?巧取豪奪,是不是不太好?”

    鄧遠之淡淡瞥了楊夕一眼,不搭腔。隻是很堅持的把手掌橫在夜城帝君的眼皮底下。

    衛明陽卻是氣爆了,他生平最恨別人給他扣上惡行的帽子,說這話的又是楊夕,他就尤其來氣。

    怒極反笑,眼底冰涼:“嗬,鄧遠之是吧。你那鐲子是個什麽東西,不肖我多言。本座若真有貪念,貪的也不該是這幾顆珠子。”一把抓起鄧遠之握著鐲子的那隻手,攥得十分用力,聲音壓得低沉又危險:

    “要不是本座給你打掩護,你個通竅期的小魔,能被這秘境裏的人撕碎了你信不信?小子,人就算不懂得感恩,至少也不該以怨報德!”

    鄧遠之抬眼,看著夜城帝君近在咫尺的暴怒,又垂眸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指縫兒間露出來的皮膚,眼見著就湧上一片青紫。

    鄧遠之臉色都不變一下,伸出另一隻手,一根一根的把衛明陽的手指扒開。抽回自己的手:

    “收起你那套強盜的道德吧,衛帝君。沒上昆侖之前,我也曾經像你這麽無恥。”

    衛明陽臉色猛然一變。

    隻聽鄧遠之繼續道:“你知曉了我的秘密,不說出去就是恩德?沒貪圖就是賞賜?別逗了這位魔君,楊夕是個傻的,算不清這些因果。嗯,我也很恥於和她為伍,但這不代表我也這麽拎不清。”

    說著,目光輕飄飄掠過一臉懵相的楊夕。

    楊夕偷偷摸摸的從心底裏爬到臉上一點委屈,雖然知道老遠子還在生自己氣,但是這樣被嫌棄,還是有點受傷的。

    鄧遠之露出一個被惡心到的眼神,堅定的把臉轉回去了。

    “衛明陽,你跟楊夕之間的事兒,我大概還是清楚。千般恩怨,萬種過節,她把你從斷龍閘底下推出去那一刻,也就該了結了。

    “一道石閘底下壓三年,腸穿肚爛,上下本身就連一根骨頭,衛帝座你體會過沒有?還是你也想試試古存憂的結局,一代豪俠悶在間密室裏,活生生餓死?洗澡丫頭?你糟踐誰呢!

    “十五歲敢日天的小驢蛋子,現在都怕上黑了。衛明陽,你自己摸摸心口,你一個魔修在裏頭關上十天半月,你有沒有一成把握不瘋?”

    圍觀的人群中,有那嗅覺靈敏的,早尋了地方閃到一邊兒去了。這兩位莫不是同行相忌,看不順眼吧。

    可不論鄧遠之不能告人秘寶,還是衛帝君丟臉的黑曆史,哪個都像非禮勿聽,聽多了要命的節奏。

    不多時這一小片樹被砍光了空地上,就剩下三五十個不要臉的。抱著雙臂裝假寐。

    樹林被鏟平之後形成的空地上,滿地昨夜激戰後的狼籍,空落落的有點淒涼。

    衛明陽滿臉寒霜,氣得張不開嘴。不是他無力反駁,而是積年教養不允許他張口就罵鄧遠之“你個小兔崽子,幹特麽你屁事!”

    鄧遠之其人更是個從不知適可而止為何物,得寸進尺倒是很擅長的人。

    “衛明陽,我看不慣你已經很長時間了。既然你要跟我掰扯這個恩情帳,我就跟你放到桌麵上清清籌碼。

    “炎山秘境咱們倆這是第一次見麵,睚眥肚子裏要不是我看出那是‘魔罡罩’,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化灰呢。後來遇上鬼修你在前衝鋒,救了不少人,這裏邊也得算我一份。不過後來我收了那起子惡鬼之後,這一份兒咱們就扯平了。

    “至於不把我的事情往外說,衛明陽,衛帝君,我掏這東西出來不是為了我自己,這裏邊兒救的命也有你一條呢,不說隻是做人的基本,說了你就是畜生。這不叫恩情!再泛濫的殺人奪寶,難道還成了道德平均線了?不比它差,就不是惡行?”

    鄧遠之側身一振袍袖,斜眼看著夜城帝君,冷哼一聲:“所以算下來,你可是欠著我一次呢。現在這是又要強買強賣?”

    楊夕目瞪口呆的看著鄧遠之。她一直知道鄧遠之善辯,陣法院鄧助教的舌頭在昆侖山還是很出名的。就因為他這個沒理也要辯三分,得理更加不饒人的脾氣,整個昆侖他都交不到什麽朋友。

    也就是遇上楊夕,每每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被坑,反倒沒有被討厭。

    可楊夕畢竟沒有親見過鄧遠之跟人嘴炮,怎麽都想不到鄧遠之這麽會氣人。從頭到尾口舌不停,麵無表情,一步都不動。那可真是個師長訓徒弟的架勢!(無麵先生每次訓小驢子和小麻雀就是這個樣子,但無麵先生沒鄧遠之這麽能說啊……)

    一盞茶下來都不帶喘個氣兒的。估計對方都不是被鄧助教的言語駁倒了,而是被他的語速逼得根本插不上話。

    楊夕忍不住用崇拜的目光望著鄧遠之。

    說得太對了!衛明陽就是個大壞蛋,嗯,雖然怎麽壞……其實我沒太跟上你的語速。

    衛明陽腮幫子繃緊,死死咬著一口鋼牙,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好樣的!魂珠給你,但願你小子以後有事莫求到本座頭上!”

    抬手把兩串五彩斑斕的彩色小珠,從手腕上擼下來。抬手摔在鄧遠之的臉上,其中一串被摔斷了線繩,散落成一顆一顆的,叮叮當當掉落了一地。

    鄧遠之淡淡的眨一下眼。

    衛明陽眼都不眨,轉身離去,黑袍在身後翻滾成一片氣勢洶洶的破浪。

    兩人之間的梁子,這算是徹底結下了。

    待得衛明陽走遠了,鄧遠之才慢慢走到跟前。

    彎下腰身,撿起那串完整的手珠,掛在手掌上,拇指一顆一顆的撚過。有點誦經似的虔誠。

    一百零八顆,一顆都不少。大約地上也是同樣的數字……

    楊夕小心翼翼道:“我幫你用靈絲串起來?他可太不像話了哈,你差不多用命拚來的東西呢……”

    鄧遠之忽然雙手一扯,手上那串完整的也崩散開來。其中一顆藍紫相間的,直接崩到楊夕的臉上。

    楊夕一驚:“遠子?!”

    鄧遠之抬起一隻腳,又重重落下。

    “啪唧”踩碎一個。“啪嘰——噗”這是又踩碎了一個大的。

    鄧遠之的聲音毫無起伏:“絕交,楊夕。”

    楊夕:“……”

    “鄧遠之在樹底下背著兩手,麵無表情的抬腳落下,抬腳落下,一腳一個小珠子。每踩碎一個珠子還要認真檢查一遍。仔細得仿佛和那些小珠,有什麽不共戴天之仇。

    斑駁的樹影打在臉上,顯出三分內斂的狠勁兒。

    楊夕深切的懷疑,鄧遠之是把那東西當她來踩的。

    不多時,五彩絢麗的一堆小球球,就被鄧遠之無情的大腳碾成了一地齏粉。連同樹底下他剛才倒出來的那一堆。

    “我真的錯了呐……我不是故意忘了你的……”楊夕搓著手指頭,說得有些可憐巴巴的。

    奈何“封塵公子”鄧遠之,斷然是沒長憐香惜玉那根筋的。道歉有用的話,昆侖就不會設刑堂!

    鄧遠之從始至終隻把一顆漆黑的後腦勺送給她。

    楊夕的一顆大心髒,被冷漠無情的鄧遠之戳得布滿了洞洞。這回可是要長不少心眼兒了。

    就這樣捧著一顆傷痕累累的玻璃心,默默跟眾人踏上了新征途。

    向著樹林的中心。

    這一路是由連天祚在前引路的,連師兄心中焦急,又人高腿長,他在前麵大步流星的走著,後麵的人都要使法術才跟得上。

    陰家那個“二”,累得隻想四腳著地,把舌頭也給伸出來發發汗。

    “不愧是被扯到樹下還不死的男人啊,這體力夠持久啊……”

    鄧遠之在前方微微回頭:“嗬嗬。”

    衛明陽跨坐在魔龍上腳不沾地,並且拒絕帶人。聞言,輕慢的挑了一下眉峰:“兩腿趕路很驕傲?“

    陰家大哥眉頭上浮起一片黑線,揪著弟弟的耳朵:“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還有不要亂用詞,持久不是這麽用的!”

    陰二被揪習慣了,並不怎麽疼,反應了一下:“哥,你好汙啊!”

    結果,自然是又挨了揍。

    經世門的瘦師兄,悠然的晃著他的光頭,兩眼散漫的看著前方的身高腿長的連天祚,以及背連天祚抗在肩膀上的姑娘。

    淡淡的道:“他是天道靈修,落地不死嘛……”

    人群的最前方,楊夕捧著連師兄的頭,其實很羞恥:“師兄,我是大姑娘了,坐你肩膀不太好……”

    連天祚想了一下,伸手從楊夕的腰往上比到脖子,大手小身板,堪堪兩個半巴掌。連天祚悶頭趕路:“沒事,沒長多少。”

    “噗——”身後傳來一片憋笑聲。

    楊夕臉色臭臭的,覺得今天是自己的倒黴日。並且琢磨著是不是這陣子作禍太過以至於遭了報應……

    其實楊夕真的是一個善於反省的姑娘。

    隻不過,世界的惡意總是超出了她反省的範圍。

    黃昏將至,當連天祚說出“就是這個山洞”的時候。呈現在楊夕眼前的分明是一朵,高聳入雲的藍色胖蘑菇。

    那蘑菇既高且胖,盈盈一脈水藍。淺紫色的圓點遍布傘頂,菌傘的下方密密麻麻垂下來的菌絲,水簾一樣柔順,掛滿了菠蘿大小的孢子。

    楊夕撐著連師兄的頭,被這蘑菇妖異又美麗的造型震撼到了。

    又危險,又夢幻。

    金鵬的聲音極突兀的在身後響起:“雲家的人腦子有病嗎?怎麽在這搭了個鳥窩?”

    陰老二哼唧著:“你是不是眼瘸啊,你家有尖頂的鳥窩?這玩意兒塔吧!”

    衛明陽嗤了一聲,有點不耐煩的樣子:“這是個宮殿吧,雖然長得有點怪。”

    幾乎與衛明陽同時,鄧遠之眯著眼:“我看到的,可是一座藍色有紫色斑點的小山。沒有任何判斷上的失誤,山上的石頭質地很像花崗岩,山的左側有明顯人工鑿刻的痕跡……”負手踱過去,鄧遠之瞳孔驟然一縮:“有四個字。是我去過的地方……”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情況不對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