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屠神之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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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銘深深歎了口氣,站起來,兩手撐住麵前的桌子,給在座的所有人鞠了一躬。
“抱歉,其實百裏閣主不負所托,已經把這本書傳達的內容分析出了以上結論,是我請他按下了沒有宣揚。”
他話是對所有人說的,直起身來,眼睛卻看著景中秀。
所有人一臉懵頭轉向的轉過臉來看著邢銘。
氣過頭反而發不出火來,隻是一臉怔愣的坐著。
邢銘繼續道:
“陸百川說蓬萊能創造更多飛升的可能,這句話很可能是真的。萬年三十的名額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但是利用上古神怪的天劫飛升,就隻會占用一個名額。藏於其腹中的,差不多就是一人得道跟著升天的雞犬吧。
“當然,這隻是我的初步推測,畢竟我們所知的萬年三十的名額,天道也隻能用天劫來限製。一旦名額滿了,天劫就會重得根本無法渡過。而藏進海怪的體內,似乎就可以成為天劫,甚至天道的漏網之魚了。”
一瞬間嗡嗡聲無數。
“這麽重大的事情,邢首座你居然瞞下來……”
“不覺得太兒戲了嗎?”
“昆侖有什麽資格……這樣做!”
邢銘卻隻是隔空與景中秀對視,這個他費盡心思想讓他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真的長大了。卻似乎,並未長成自己希望的模樣。
景中秀沉默的回視著邢銘。
這個男人是師父,是前輩,是他景中秀修線路上的引路人。甚至是自己一度絞盡腦汁也沒能成功反抗,到底被他坑著去數錢,幾乎是景中秀在這個世界上降生開始,就壓在頭頂上的一片壓抑的陰雲。
令人心生恐懼,又心存敬仰。
他身後的醫修也一臉懵逼的低下頭去看景中秀,他清清楚楚記得這個遭了大罪的年輕修士,非要拖著孱弱身軀掙紮來此的理由——“除非邢銘在場,否則我誰都不信。”
可到頭來卻是他相信的那個人,按下了他幾乎是拿命換來的消息,掩沒了他的功績?
醫修不由得憤憤瞪著邢銘,邢首座做事一向心機深沉而獨斷,南宮殿主私下裏對邢銘的評價根本就是四個字——“狗膽包天”。
年輕的醫修照顧了景中秀幾天,完全知道自己推著的這個修士,到底遭受過,並且仍在繼續遭受著什麽樣痛苦的精神摧殘。
邢首座的所為,根本是造孽!
造孽的邢首座卻好像並無悔改之心,兩手撐在桌麵上,穩重的說:
“我能理解各位的震驚,和對我個人的指責。但是各位,我隻想說,你們認為此事事關重大的第一反應,是覺得此法殘忍,還是覺得此法終於破解了天道設下的限製?”
“當然是破解了限製……”
“啊!”
“這不可……”
有人明白了,有人仍是茫然的。
邢銘於是把含在嗓子裏的話吐了出來:
“各位無需羞愧,也不必妄自懷疑自己的品性。坦誠的說,我和另外幾位知情者,在得知蓬萊的飛升辦法的最初,與在座諸位有過一樣的反應。
“這方法如果真的可行,似乎終於解開了勒在修士脖子上的那根套索,萬年三十的名額,將不再成為天道對修士的限製。理論上,我們想有多少人飛,就能有多少人飛。”
昆侖首座輕輕的眨一下眼,僵屍的上下眼線,有節奏的聚攏,再緩慢的分開。
黑眼圈的存在,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比實際更沉重。
話鋒一轉:
“可是把海怪喂到可以渡劫……這樣的飛升,到底要多少人命才填的滿?當然,我相信在座的我們,寧願不飛升,也幹不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剿蜀山,戰蓬萊,各位都是敢為蒼生撒熱血的高尚者,邢銘欽佩並且信任。”
“但是各位的徒子徒孫,門人手下呢?邢某人真不敢因為對各位的信任,就擅打這個包票。”頓了一頓,用更低沉的聲音開口,
“更別說,還有更多沒有坐進抗怪聯盟指揮室裏的門派,他們連蓬萊屠戮天下都不在乎。敝人實無辦法相信他們的操守,足以抵抗飛升的誘惑。”
“畢竟,這個誘惑太大了。”薛無間低沉的接上了邢銘的話。
“這……也許……可以讓海怪吞噬那些窮凶極惡之人、犯人或者邪修之類的。反正我們隔些年也要絞殺?”
這個不死心的修士,剛把“邪修”兩個字吐出口,就遭了邢首座淩厲的一個飛眼。
此人立刻閉了嘴,是了,白斷刃似乎還在誅邪榜上了,這事兒大家目前都是心照不宣的狀態。
還有旁邊那另一個“黑眼圈”,他默默的瞥了八風不動的薛兵主一眼。
哎,其實幾百年前,如今的南海扛把子邢首座,也不是能這麽光明正大的坐在人前的……
邢銘回答他,卻沒提師兄白允浪的事情,而是道:
“各位應該明白一個道理,任何一件事情,隻要合理法的樣板被允許,那麽私下的就永遠不會被禁絕。即便合理法的樣板不被允許,蜀山邪修,我們正道平均十年一剿,仍然屢剿不絕。”
斬命首座靳無畏神情凝重的點了點頭:“蓬萊這飛升的法子,可比什麽已知的邪修都還要邪。”
屋子裏剛剛的驚訝、驚喜、驚恐等一切氣氛,就像一個暫時鼓脹的空心皮球。
被這殘酷的現實一戳,噗的一聲就泄掉了。
年輕的醫修低頭去看景中秀,卻見消瘦陰沉景小王爺,仍是那麽不動如山的窩在椅子上,臉上既看不出釋然,也看不出半點不甘心的神色。
甚至從那張已經皮包骨頭的臉頰上,幾乎看不出邢首座的解釋,是否被他聽進了耳朵。
他應該是最無奈,也最難受的吧。
年輕的醫修茫然的想。
連我都幾乎接受了邢首座的這番坦白……
怪不得狗蛋殿主說跟邢銘講道理,一定要堵住耳朵。不然鐵定最後得幫他去數錢。
小醫修心裏有點不安,好像一條腿已經邁進了新世界的大門,另一條腿卻還想徒勞的在平凡人的世界裏掙紮一下,不想看見這些所謂的真實。
這赤果果的真實。
霓霞派的女掌門,卻在此時若有所思的插了話:
“景家小王爺,你怎麽能確定,蓬萊這個法子一定能飛升?以及,蓬萊自己怎麽能確定?他們實驗過,還是成功過?
“別跟我說是……咳,神告訴他們的。”
邢銘剛要開口解釋,就被這位不給麵子的女師叔打斷了:“邢銘你閉嘴,我要聽沒有忽悠的版本。”
邢銘果斷的把嘴閉上了,牢牢的。
景中秀對著女掌門一點頭,很有教養的溫軟開口:
“您說的對,這個法子從來也沒有成功過。蓬萊這次的準備,才是第一次如此喪心病狂的實驗,所以他們才會不吃獨食,把此方法泄露出來。據我知道的,他們不止有一個秘境在飼養上古神怪,飼養的也不止一種上古神怪。”
女掌門道:“那你……”
景中秀繼續說下去:“正因為他們還沒有成功,我們才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個成功的可能摁死在萌芽裏。邢首座與各位有交情,有信任。我並不了解參與聯盟的,除了昆侖意外的任何一個門派,但我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這個時候恰是整個聯盟最有凝聚力的時候。
“一旦他們成功過一次,局勢就不再是人力可以控製的,一切就來不及了。”
說著,他抬起頭來與邢銘對視了一眼。
邢銘點了點頭。
而後,狗膽包天的僵屍先生又扔下了另一顆炸彈:
“還有一件瞞著各位的事情,我覺得今天也是該說出來的時候了。”
不少人用一種十分麻木的眼神看著昆侖第一鬼。
臉上活生生的寫著,你來吧,我們已經決定不再反抗了。
邢銘這一次卻先承認了錯誤:
“關於這件事的隱瞞,並沒有什麽為天下蒼生留生機的大義,純粹是出於昆侖自我的一種保護,才不得不為。”
眾人:
習慣就好,嗬嗬。
邢銘深深吸了口氣,語速很快的道:
“昆侖掌門花紹棠,當初與蓬萊合道在海外開戰的時候,南海沿岸受海嘯波及死亡的人數,不是三萬,而是一百三十萬。這還不包括土著村落,因為沒有戶籍而無法統計的失蹤。以及因為海水升溫,第二年南海沿岸因為饑荒而餓死的漁民。”
目瞪口呆,是所有人當時的反應。
太過震驚以至於反而沒能第一時間爆出話來。
邢銘低下眼皮:
“我知道這個數字有些超乎想象,事實上我們昆侖剛剛統計完之後,也是反複確認過許多遍,是不是算錯了位數。但是很遺憾,實際上內陸在那一次失去的人口,隻比這個數字多,不比這個數字少。”
薛無間一臉呆滯:“你連我都……”
邢銘繼續說:
“而這,還是昆侖掌門極力控製的結果。事實上,如果花掌門完全不留力的,蓬萊合道們應該一個都剩不下。但是我們內陸,北部冰原以南的全部地區,應該就不會剩下活人了。”
霓霞派女掌門一張風姿綽約的臉都變形了:
“你在開玩笑,那還是人麽?這簡直……”
邢銘道:
“我知道各位想說什麽,所以昆侖才一直保守關於掌門的秘密。可是大難臨頭,昆侖也顧不得自己的名聲了,有些東西再藏下去,隻能導致更大的傷害。
“我也知道你們想問我,既然是我的師父,那麽他最強的力量到底達到了什麽程度?很遺憾,關於這一點,昆侖上下連同大長老蘇蘭舟都並不知道。因為這個土地上,根本沒有哪裏可以給昆侖第一劍安全的練習。”
後土派長老一臉懵逼:“那他是在哪練的,總不能戰力到了一定程度,天天坐家裏靠腦補?”
邢銘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關於這個,我尚不能說。但總之昆侖有辦法讓花紹棠練到一劍滅世,並且還可以繼續變強。”
另一個山門在天羽帝國境內,事先強烈反對整個天羽帝國疏散的門派長老,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所以,貴派花掌門這次的無妄海上開戰,是打算不留力了?那隻疏散兩個國家又有什麽用?”
邢銘歎了口氣:
“如果疏散兩個國家都沒用的話,那就是疏散整個大陸也沒用了。我們又不可能等大陸鑿沉了,全到海上去飄著……”
誅仙派掌門一臉抽筋扭不回來的模樣:
“不能讓花老大他……他稍微控製一點麽?我記得昆侖五代墓葬鬧得最凶那會兒,他一劍也就劈了幾百人!”
原來一劍劈死幾百人,已經可以叫作“也就”了。
邢銘鄭重其事的道:
“這就是我一直試圖告訴各位的問題,剛才我說的,隻是花紹棠一個人的戰力,並不包括他的敵人。”
一屋子修士的臉色都青得有點發紫。
邢銘索性一氣兒把鍾敲完:
“我問過掌門,能不能帶人去他練劍的地方打,或者哪怕像上次打蓬萊一樣去外海也好。這是掌門的回複……”
邢銘掏出自己的昆侖玉牌,擱在幻術放大器上。
放大器在牆壁上留下的投影,是這樣寫的:
“牲口:
明不明白什麽叫屠神之戰?
我到想石頭剪刀布決勝負,,問題是神不幹。
昆侖我最大。”
景中秀聽到這些,可以說完全是超乎想象的意外。
天下大劫,這四個字在海怪爆發之初他就聽邢銘說過,但用了六年時間,才漸漸懂得那四個字的重點不在大劫,而在天下。
他想了一想,才穩重的開口:
“是了,如果那個神公然站出來,必是有心統禦神州的。他要向天下人昭告自己的強大,不會同意去看不見的地方決戰。”
就在這時,邢銘忽然推開桌麵,一撩衣甲,鄭重其事的給在場所有人單膝跪下了。
“邢首座,你這是……”
邢銘單膝點在地上,抬起頭:
“此戰之波及,必然廣大;殃及之無辜,也定然比南海之時更多。滅世之險,曠古殺神之類的名聲,幾乎已經是預定下了。
“但若掌門戰敗,那一切都是廢話。但若戰勝,於我內陸也必然是慘勝,倘若他日有人想起來清算這筆總賬。希望今時今日的各位,看在邢銘坦誠相告的份上,不要與我昆侖……”邢銘狠狠的閉一下眼,
“至少是不要與花紹棠為難。口誅筆伐,請各位高抬貴手,群起而攻,也請各位能擋的幫忙擋駕一下。
“其實昆侖可以縱神為禍,待幾年之後,世人苦不堪言,再讓師父站出來抗那救世主的大旗。於公於私,那都是從名聲到利益最好的選擇。”
“但是昆侖派的良心,不允許花紹棠那樣做。”邢銘的聲音,靜靜的在指揮室裏回響。
邢銘之後,九薇湖、張子才、遊陸紛紛單膝點地的跪下了。
連景中秀都撐著扶手站起來,因為實在腿軟無力,幹脆不顧臉麵雙膝跪在了地上。
一屋子昆侖肅穆無聲。
將要以身為天下擋劫的人,居然要下跪請求被保護的人們,將來有一天不要怨他們。
薛無間有點看不下去,可是又不敢阻止。
他知道邢銘的一切推測和預言都是的確有可能成真的。
花紹棠以妖修之身,為這天下蒼生實在犧牲了良多。
不說別個,單說愛劍之人,終其一生不能盡全力揮出一劍,此間的寂寞,薛無間想想都覺得悲涼。
誅仙劍派年輕激進的新掌門站了起來:
“邢首座,別人我管不了。但誅仙派的血性你知道,花掌門要真是救了天下,事後誰敢背地裏說他一句是非,我帶戰部砍他全家。”
邢銘低著頭,似乎並無感動的樣子,隻是沉沉的一句:“謝過了。”
霓霞派掌門畢竟年長輩分高,知道有些事態並不是人心想要它最終變得炎涼。
昆侖既然這樣做了,必然就準備好了承擔一切的後果。邢銘這一跪,不過是想讓人,至少是在場這些人,將來有一天也要開始展示人心善變時,能夠想起來,然後猶豫一下。
女掌門肚子裏沉沉的一顆心為花紹棠擔憂,但眼前還是要先顧全大局的。
“邢銘你先起來吧,話說到這個份上,咱們先趕快把天羽帝國的疏散問題安排好……”
話音未竟,大地之下忽然傳來一陣,狂猛得好似盤古在踢踏的震動。
屋內眾人倒還不至於站不穩,但無不臉色一白。
這是哪裏來的震動……
多久才傳到了這裏……
又是從多遠的地方傳到了這南海之上?
如果這裏的震感都如此強烈,那麽這震動的中心,到底要遭受多強的攻擊,還有沒有人能活下來?
邢銘這時才抬起頭,仍然跪在地上,兩眼黑沉沉的。
“遲了。”他說,“就在剛才,我已經收到了昆侖大長老蘇蘭舟的訊息。天羽帝國往西連同南疆十六州的陸地,已經被從整個大陸上開了兩半。”
所以,昆侖才不得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