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決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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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夕炸開糧庫大門的時候,身後響起一聲疾呼:“且慢!糧倉開不得!”

    一道勁風貼著耳朵掃過去,楊夕機敏的側身一躲,反手向發聲的方向一撈。

    撈到一截兒空蕩蕩的袖管……

    楊夕盯著那隻袖管的主人,黑衣銀羽,長發紮在腦後,左臉被垂落的流海擋住了一小半。銀羽徽記像是雲家的,然而楊夕從沒見過黑衣銀羽的雲家人。

    “誰?”

    黑衣男人正對著楊夕,坦然道:“我叫雲想閑,是天羽這次派來的賑災巡察使……”

    楊夕手中的刀直接就架上了雲想閑的脖子上:“我是楊夕。”

    雲想閑身後跟了十幾個執刀仗劍的修士侍衛,幾乎是第一時間把武器對準了楊夕。雲想閑卻抬起唯一的一隻手壓了一下,領頭的侍衛猶豫了一下,帶頭把武器指向了地麵。

    雲想閑說:“我知道你是誰。”

    楊夕扯了他一把,從背後貼著他的耳朵道:“不怕我殺你?”

    雲想閑很平靜:“楊姑娘這不是沒殺我麽?”

    楊夕盯著麵前這個雲氏子弟的後腦勺,這人被她拽得趔趄,氣息卻很穩。她剛才並沒有看清他的臉,隻隱約的看到額前垂落的流海下麵,有傷疤。

    戰爭,誰都不好過。

    即使是戰爭的發起者……

    “為何糧倉開不得?”楊夕冷肅的開口。

    “糧不夠。”雲想閑答道,頭也沒回,果斷而幹脆的說下去,“這隻是一個小城,糧庫大小隻夠全城吃一年,全城人口區區三十萬。而外麵流民百萬不止,兼之一旦開倉必然還有陸續湧來,所有人一起,絕撐不到秋天的新糧下來……”

    楊夕道:“我以為,人人嘴裏緊一緊,三十萬的兩年,夠了百萬的大半年。雲公子是在糊弄我數術不好麽?”

    雲想閑的態度出現了一絲裂痕,沉默半晌,才放低了聲音:

    “州府虛報庫存稅收,積弊已久,我剛才說的是幾個糧倉的大小,但姑娘若開倉去看,肯定不會是滿的。我此次奉命視察,辦的就是此事,戰爭打了許多年,天羽國力損耗甚重,大不如前。”雲想閑抿了抿唇,道,“天羽國都在北,一路走來,越是往南,糧庫的實際庫存與記錄就相差越遠……”

    “這些你們事前知道麽?”楊夕問。

    雲想閑頓了一頓,到底是坦誠相告:“知道一些,但是戰時難免顧慮不及……”

    楊夕不禁想起邢銘問他的話:楊夕,你想沒想過,我們到底為何而戰?

    國力虛耗的天羽,開戰前不會想不到如此結果。

    否則世間就不會有,先養人,再屯糧,後練兵,待兵強馬壯時方可開戰的老話。

    為何而戰?

    為了把錢糧打沒,把百姓餓死麽?

    目光逡巡過雲想閑空蕩蕩的左袖,和流海掩蓋下疤痕猙獰的左臉。

    連雲氏自己人,都不曾有什麽好下場……

    楊夕覺得自己朦朦朧朧的,好像終於明白了邢師叔當時問她的究竟是什麽意思。

    為何而戰,為何而戰。

    止戰開戰,百萬年不休,從修真界到凡間。

    這世間每一個開啟戰端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麽?

    力圖終止戰爭的人,又應該做到哪一步?

    蒼茫大地上,因何一定有戰爭,僅僅因為人性的惡麽?

    可是區區楊夕的見識太淺薄,智慧太微末。她當時連問題都沒懂,現在更想不通它的答案,甚至連邢銘也沒能用三言兩語說明白到底是為何。

    可是這姑娘又不願意問一個雲家的人,即便姓雲的答了,她也不會信。

    楊夕壓了壓手上的刀,在雲想閑的脖子上壓出一絲血線:“所以,你是想說什麽?”

    雲想閑微微側頭躲開了一點,並沒有在意楊夕粗暴的對待。

    “與其全國動亂,一齊餓死,不如先保一部分人的生存。當然,通查下來糧庫豐盈的城市,我們也是會下令開倉的……”

    楊夕靜默了很久,仿佛在領悟些什麽。

    甚至雲想閑都開始疑惑,難道這個女匪真的這樣輕易就被自己說服了?

    他才聽到身後,貼著脖子根兒的地方傳來一聲低低的冷笑,那笑意甚詭,仿佛黃泉惡鬼,忽然感惑於人間。

    楊夕說:“是誰給你們的權力,決定誰生誰死?”

    雲想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城裏運氣好沒有受災,於是吃自己的糧活下去。城外受災的流民,認倒黴餓死掉。看起來多公平的決定,一切都是天意,時也,命也。”

    楊夕的語調拖得極慢,一字一句緩緩道來,輕得像是準備吃人。

    雲想閑忽然青了臉色。

    楊夕笑一下,接著說:“那還要你們官府幹什麽?聆聽天意麽?”

    “楊……”雲想閑話音剛吐出一個字,就被楊夕手腕一轉,刀尖兒抵著脖子,直接逼到了牆上。這姑娘比他矮,於是仰著頭看他,但那眼神分明是俯視的。

    “糧食豐盈的城市,會開倉放糧……哈,我想起來了,我見過的。”楊夕晃了晃腦袋,沒拿刀的手指點了點太陽穴,“今天是東北邊的城市放糧,三天後是西邊的城市放糧,隻要還有消息傳出來,饑民就還有一點點希望,地平線上麵黃肌瘦的人群每天都在向著傳說的地方趕路……

    “糧是有一點的,畢竟是多出來的麽,但是沒有人收容他們。於是,他們中的大多數,就餓死在了趕來趕去的路上。

    “活下來的災民寥寥無幾了,多餘的糧食養得起了,於是終於懲治了貪官汙吏,有城市開門接納了他們。饑荒於是終於得到了解決,用把饑民都餓死的方式。

    “百不存一……大概是這個比例吧?”

    雲想閑直勾勾的看著楊夕,一雙漆黑的眼睛裏,不是不震驚的。

    楊夕冰冷而鄙夷的看著這個,自己曾經刻骨憎恨的那群人中的代表。

    她有一瞬間不能明悟,那麽重要的饑荒,蒼茫黃土上掙紮的逃荒大軍,啃禿了皮的枯樹,還有遍地的餓殍,她先前為什麽會忘了?

    楊夕刀尖兒抵著雲想閑的脖子,手上死死攥著刀柄,似乎隨時都有再進一寸,直接把人捅死的可能。

    事實上,她正在盡力壓抑著自己的這個願望。

    “哪兒有那麽多貪官汙吏,就算有也不是災荒才開始有的。”楊夕的笑容諷刺,又隱隱的百般悲涼,

    “你們縱出了這些貪官,大災來臨一刀宰了肥豬,豐了國庫,推出去頂缸!你們根本不是想保那些饑民的性命……你們隻是想保自己皇權的穩定……”

    楊夕的恨意從眯起的眼眸裏迸射出來,深深的刺進雲想閑的眼底:“這太過分了,你們這群騙子。”

    雲想閑整個人靠在糧倉的大門上,他能清晰的感覺到脖頸處刀尖兒已經入肉,溫熱的液體順著肌肉流下來,浸潤了領口的布料。

    對麵,女匪的背後,自己帶來的護衛手下們,臉色大變的就要衝上來。

    雲想閑卻又一次抬手,止住了他們。一雙黑眸盯著楊夕問:“那依姑娘之見呢?我們當如何做,才算盡心拯救災民的性命?”

    楊夕似乎根本不用過腦,表情變都不變一下,張口便道:

    “隻是大行王朝半麵受災,又不是整片大陸遭了暴雪。國內無糧,國外總是有的。高價買也好,跟友邦借也好,甚至去跟昆侖仙靈簽什麽無底線妥協的條款也沒問題!那是幾千萬甚至更多的人命,跟這些比,沒有什麽是不能犧牲。”

    雲想閑眼底閃過驚色,立刻反駁道:

    “你知道天羽這時候向外買糧要用幾倍的價錢嗎?全大陸都知道天羽缺糧,又打了敗仗,他們盯著的甚至不是天羽的錢,而是天羽的地!

    “姑娘出身昆侖,自然是覺得天羽向昆侖妥協沒問題,可你去北方看看,大行王朝在昆侖的煽動下已經對天羽磨刀霍霍了……”

    話說到此,雲想閑一個抬眼間,看到了楊夕涼薄的眸子,於是忽然住了嘴。

    他懂了……

    果然,楊夕看著他的眼睛,用一種雲淡風輕得讓人後背發涼的語氣,一字一頓的道:“看吧,我說過的,你們隻是想保自己權力的穩定。”

    “那你……”雲想閑隻來得及吐出兩個字。

    “你不是問我,當如何才是盡心救人?”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滿是深沉,像是兩塊冷硬的黑冰,

    “如果是我的話,沒那個本事救黎民,形勢要我束手束腳,我便把權力交出去,讓能救的人救,讓不束縛的人去放手施為。我做到我能做的一切,至於我的所得,我的生死,我的名聲,幾千萬人的性命麵前,重要麽?”

    楊夕低低的笑一下:“當然,我知道。你們天羽雲氏是不會這樣做的,炎山秘境裏我就知道,你們眼裏,人命已經不是命了。即使再多幾千萬性命,也不能觸動一點你們高高在上的心。”她抬起眼睛,靜靜的看著麵前的雲想閑,“不要緊,我可以幫你們。”

    雲想閑一震:“如何幫?”

    楊夕道:“開倉放糧,所有我能去到的城市,不是舍,而是賣。糧價很快會飛漲,我知道,但是饑民不在乎,為了一口飯他們連身家性命都可以賣了。黑心的投機商,很快就會忍不住眼紅這個暴利,隻要一座城門開了,你們就管不住全國的糧食源源不絕的向災民所在的地方湧過來……

    “撐過最初的一段災禍,饑民沒有全部的餓死,官府就不得不想辦法了。如果這都還動搖不了你們的冷漠和權力,也不要緊,反正我本來也是要殺盡雲家所有當權者的。”

    雲想閑盯著眼前這個女匪的眼神,活生生就是在看一個瘋子。

    然而心底卻又隱隱約約的發覺,如果徹底站在災民的角度上看,那荒謬絕倫的設想,那翻離經叛道的是非,竟然是對的……

    可是那些本來沒受災的人呢,被牽連進變賣家產才能糊口的糧價,不無辜嗎?

    雲想閑冷靜的在心中回答自己:既然是整個國家的災難,就應該整個國家來扛,這才是官府的公平。那些災民本也是無辜的。

    既然是整個大陸的災難,就該全大陸一起扛,天羽帝國的百姓本也全都是無辜的。

    靜靜的,雲想閑不禁想起了在雲氏的帝王語錄上,看到過的太組雲叢的筆錄:天下唯有一統,才能最大限度的減少內耗,扛過災禍,此為正義。

    ……

    當日正午,天羽帝國最南方的這座小城,終於向城外開放了售糧。

    此城太小,人才貧瘠,雲想閑的衛隊束手旁觀之後,城裏的糧倉庫管連同整個守城衛隊,竟然是被楊夕一個人押著去的城門。

    當然,其中少不了雲想閑的默認。

    賑災巡察使都不言聲了,他們根本鬧不清上頭的真實想法。

    不少人都想著熬過這場無妄之災,就偷偷跑回鄉下老家去種地,他們這樣想著……

    雲想閑帶著衛隊悄悄撤離了這座邊疆的小城,因為是微服而來,微服而去。全城百姓與城外災民,竟然大多不知道帝國的賑災官員曾經來過。

    天羽雲氏的“雲中飛舟”手段是看家的絕學,騎在雲上,最得力的助手憋不住問雲想閑:“王爺,如何就這麽輕易放過那女匪?王爺為國為民,憑什麽呢由她說教?而且屬下也不以為她說得很對……”

    雲想閑打斷了他:“關鍵不是那昆侖的女匪。”

    眾多屬下頓時露出聆聽教誨的神情,依稀可以想象,雲想閑此人平時在這些人中微信頗高。

    “雲氏的老祖們,最近在甄選新皇,我也在名單上。”

    眾人互相看看,眉目傳送間,其實這消息都曾有耳聞,隻是今日才得到了當事者的承認。

    卻聽雲想閑又說:“但陛下死了,想歌堂兄死了,叔叔也死了,我如今是個廢人,雲想閑的名字列上這張名單,不過是占個位置,走個過場。”

    “王爺何必妄自菲薄……”

    “聽我說完。”雲想閑回過頭來,溫和的打斷急於用濫美之詞淹沒他的忠心下屬,

    “天羽皇朝的榮耀,已經過去幾萬年了,雲氏再也沒能成功複國,甚至日漸衰微。想歌堂兄活著的時候跟我說過,雲氏的銀羽,應該順著時代變一變了。”

    獨臂的雲小王爺,用僅剩的一隻手,撣了撣銀羽黑袍上的灰塵,輕聲道:

    “那個女匪,我本是該殺她的。她隻有一個人,我的手廢了,可腦子還沒有,取她性命不算難事……然而聽她說完之後,我覺得可以讓她試試。”

    “王爺!”

    “放心,她做不到他說的那樣結果,但是她至少可以幫我們,得到我們想要的變化……”

    忠心耿耿的屬下一臉懵逼的看著自家王爺,雖然王爺說的是“我們”,然而作為“們”之一,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的那個變化到底是什麽!

    “至於那個女匪本人……”

    空中的疾風掀起雲想閑左額的流海,像是擼動了一把細韌的勁草,雲想閑抬手把流海捋到耳後,露出整張臉來。

    一半是風流俊逸,一半猙獰如惡魔。

    “既然是注定會死之人,她自己也想好了,那何必還計較人家的一點點不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