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楊夕之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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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之後,楊夕坐在靜安城的太守府裏,跟方少謙用通訊陣對話。

    “楊夕,你這是搞什麽?政變嗎?天羽皇朝的政變,怎麽也輪不到你來搞!”方少謙的虛影在陣法的另一頭,壓低著聲音吼過來。

    周圍鬱鬱蔥蔥的環境,看得出他是找了個背人的荒郊野嶺,才假設了這個通訊陣。

    楊夕背著手站在“正大光明”牌匾下,整個公堂裏空無一人。

    已經被歸位的桌椅,邊角處露著不久前暴動留下出來的白茬兒,靜靜昭示著並非太平天下。

    “這不是我的本意。”楊夕默然想了片刻,歎道,“我還是想得太簡單。”

    古人言,俠以武犯禁。

    一個月前,楊夕以修者之力量,挾靈寶、秘寶之威,強開天羽帝國南疆糧倉。

    除第一座乃是成型的小城外,第二第三座糧倉,楊夕選擇的都是邊境縣鎮。防衛更弱,也沒有高大的城牆,雖然糧庫偏小,但小縣縣官遠比一城之主更易挾持。

    她雖然已經決心作大死,到底還沒有瘋得徹底,她記得自己的初衷——要雲氏付出代價,性命或者皇權。

    她小心控製著沒有造成無辜者的枉死。

    可是旁人不會去控製。

    在楊夕開到第三座小鎮的糧倉後,第一次出現了主動現身的修士,同情災民,痛恨雲家,主動要求幫忙。

    “楊姑娘,我們跟你一起,雖然戰力不強,關鍵時刻總可以替你擋一擋。”

    楊夕當時想跟那幾個一看就是天羽帝國本土的修士說:其實我不用人幫我擋一擋的,我最後肯定是會死的。

    可是其中一個年邁的練氣期修士,顫巍巍的向著楊夕跪下了:

    “楊姑娘……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修成築基不在法典轄製之下,超脫三界跳出五行,還回過頭來惹下這麽大麻煩為凡人請命的修士。請受老朽一拜……”

    我是為民請命嗎?楊夕自己有點愣,不,我不是……

    我隻是想要公平一點,再公平一點。

    但最後一時心軟的楊小驢子,最終沒能說出自己心裏的想法,她還是默認了這些人的幫助。並且有了這些人的幫助之後,第四座小鎮的鎮長一看這麽多人?直接就開倉售糧了。

    以武力逼迫城鎮開倉的事件,傳遍整個天羽南疆,以至於楊夕他們身後甚至跟上了莽莽一片逃荒大軍。

    接連的暴動,像一場被陸續燃起的燎原大火,點燃了整個天羽帝國的整個南部版圖。

    各地紛紛響應“楊方”的號召,劫官府、開糧倉、殺雲氏,饑民們在更多“行俠仗義”的修士,甚至“機智勇敢”的凡人帶領下,揭竿而起,匯聚成軍。

    饑民們終於有了活路。

    楊夕終於反應過來時茫然四顧,我號召什麽了?我隻是不服整個修真界對雲氏的赦免,想要作死親自下黑手。

    你們是為了這個……嗎?

    三十六路義軍會師靜安城,這個天羽南部城牆最高,守備最足,防禦陣法威力最大的城池。

    楊夕幾乎是被人架著過來的。

    再高的城牆,也攔不住民心的所向,靜安城自己的守衛從內打開了城門。

    “起義大將軍”的帽子扣下來,楊夕在高台上看見前太守恭敬謙卑的站在人群中,露出深沉的孤恨。

    百十萬難民湧進來,跪下去。

    在麵前,在腳下,涕淚橫流,山呼“大將軍萬歲,楊女俠萬歲!”

    楊夕自覺是個外人,無法融入這個熱烈而轟動的場景。

    她一個人冷靜的站在最高的椅子前,靜默許久。

    “如果你們隻是想換一個人下跪,是不必流這麽多血的……”

    義軍紛紛揭杆自立的那一刻,整個天羽南部的土地,早已血流成河。

    各大主城那些高高的圍牆,有多少成了深紅淺褐。

    可是其實並沒有人詳細去聽,楊夕到底要說什麽。

    甚至早已被掌門人逼回家去的方少謙,也被牽連了進來……

    方少謙多方輾轉架起通訊陣,聯絡到了困守靜安城的楊夕:

    “什麽叫響應‘楊方’的號召?我號召什麽了,你把我名字帶上不是在幫我,這是要坑死我呢!仙靈宮對我的事情死扛著不回應,但這修士幹涉凡間政事的起義鬧起來,要仙靈宮如何自處?”

    楊夕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靜靜看了半晌公堂側麵窗格裏透進來的明媚陽光。

    陽光落進屋裏,映出了灰塵的影子。

    灑在已經被堆擠到牆角的,衙役們曾經使用的水火棍上,令人難得的看清那些粗壯的木棍早已經年腐朽了。

    楊夕覺得這些日子有點過得恍恍惚惚,盡管外麵的變化似乎是轟轟烈烈的。

    森冷公堂上一格格的陽光,似乎帶給了她一點明悟。

    “我也沒有號召什麽,方少謙。”楊夕看著傳送陣中的虛影,“我覺得這件事情可能跟你我並沒有什麽關係……”

    方少謙張口就要反駁,跟我是基本沒有,你現在都特麽成義軍首領了!

    隻聽楊夕接著道:“天羽帝國的貴族也都是修士,沒有‘楊方’,也會是別人,凡人們早就忍不下去了,他們隻是需要個筏子。”

    方少謙一靜,而後動了動唇:“那……筏子怎麽辦?”

    楊夕低頭想了想,揉了揉兩手的十根手指頭,毛茸茸的陽光把流海和發頂燙了一小片金色,這個個子嬌小的女修士這樣子看起來幾乎有些溫順。

    “海浪渡過去了,筏子就沒有用了,大約是會碎的。但我仔細看了看這些所謂的義軍,沒有像你娘或者邢師叔那樣的人,沒有能當對百萬人的生死活路負責的人……”

    楊夕的語氣軟軟的,有點涼:

    “他們隻是被逼到了牆邊兒上,或者一時激憤熱血,才揭竿而起的。甚至原本的地方官員,大多數都被殺了。”

    方少謙一驚,他在仙靈宮完全處於被隔離狀態,差不多是拚死抗爭才沒有直接“被閉關”,這些內裏他根本毫不知情。

    “全殺了?”

    “嗯。”楊夕點頭。

    方少謙雙眼失焦,靜默了許久,才歎息道:“竟然真的隻是暴動,不是政變……”

    楊夕沉默了許久,道:“方少謙,你在期待什麽?你沒有想明白嗎,整個世界的戰爭已經結束了,翻篇了。我們隻是按著書頁不肯翻的人,或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是不會有什麽新的華章了……

    “對我來說,我隻是想要事情的結果公平一點。雲家現在也死了很多人,他們開始懼怕曾經傷害過的人複仇,他們曾經穩固的江山也遭了一次重創,以及,”

    楊夕背著手,微微低下了頭。

    因為個子矮小,這種在她身上十分少見的神態,使她顯得有幾分毛茸茸的溫順。

    可是隻有靠近了仔細去看她的眉目,才會發覺她半點也沒有溫順過,這個眉鋒平直的姑娘在冷靜的沉思。

    “順便的,原本會死的饑民們大半拖到現在都還沒有活著。這已經很好了,我不敢要求更多,也等不及強大到足以影響公平的時候了,真到了那個時候我也一定會為從前的千萬次沒有出手而後悔。而且我想,這大約這世上想要爭取公平是一定要流血的。

    “還是那句話,不是我們,也會有別人。那麽這一次,就是我了,又能怎樣?方少謙,我從來也沒有後悔過。”

    楊夕停了一停,才抬起頭:“你呢?”

    成像陣的另一頭。

    方少謙盯著虛影裏的倔強姑娘看了半晌,又仰起頭被重新收攝回來的仙靈浮島。

    巨大的陰影投射在地麵上,堅硬的向下延伸,成為一個栗子型尖角的赭石色岩石,虛虛的懸浮在地麵靈山的山巔。

    得回浮島,是拜昆侖白斷刃所助。

    此戰之中昆侖老妖花紹棠所展現出來的聲勢太驚人,以至於所有人震傻了的同時,都默認了他活著就無人能惹昆侖,禍及天羽、大行兩國的雪災,根本無人敢與之探討。

    甚至,沒有任何人在公開或者私下的場合裏問過一句,“花紹棠當時究竟有沒有可能再收斂一點,把災難的波及範圍稍稍收縮那麽一點點?”

    非是不敢,而是問了也沒有意義。

    那樣境界的事情,人家真的解釋給你你又能懂麽?就算人家認了錯處,你難道還有本事懲罰他麽?昆侖山大王到了花紹棠這個級別,就是沒有合理解釋,隻說我在無妄海上連功玩耍了一下,你又能把人怎麽樣?

    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反倒忽略了旁的。

    比如,仙靈宮合宮上下弄不死的畢方,白允浪大戰半月,一人斬殺了。

    方沉魚親眼看見的。

    作為唯一的見證者,飛沙走石之間,方沉魚在那毀天滅地之威裏被震撼了整個靈魂。

    邢銘也有這樣強嗎?

    高勝寒也有嗎?

    昆侖的元嬰期劍修有您這個實力的能有多少?

    方沉魚這樣恭敬而謹慎的問過。

    白斷刃腦筋不太常走鬥爭方向,謙虛客氣卻又壓抑不住自豪的說:其實我們那一代的師兄弟,現在水平都差不多的,是大家讓著我,才喊我一聲大師兄。

    方沉魚回仙靈之後閉關七日,謝客不見,甚至浮島重新架設的工作都是委托給的師弟殺行子。

    出來之後,就在仙靈宮上層掀起了一個大波瀾——她要仙靈宮開設劍道。

    仙靈宮是萬法大家,登頂法修第一門派已經上萬年了,劍道倒是不禁,門中也並非沒有專門的劍堂,但方沉魚顯然不僅僅是這個意思。

    她要求從下一屆開始,仙靈宮撒在大陸各處的,搜集天才孩童的探子們,注重弟子們的修劍資質。

    以及從劍道六魁挖角經驗豐富,技藝高超的老師父,迅速的建起整個仙靈宮的劍道體係。

    但凡熟知修真界形勢的人都明白,弟子的資質從來是仙靈的根基。

    且不論仙靈宮封閉的上層,從來都是自主培養人才,像個家庭一樣靠內部感情團結在一起,除了白鏡離這個祖宗,再沒有過外請高手的先例。就說挖角劍道六魁,這定然會造成仙靈宮罵名滿杯。

    但是方沉魚這一次的態度格外強勢,不容半點妥協。

    “小魚兒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麽?你總得跟我們這幫老家夥說明白?”逼急了的仙靈長輩甚至喊了掌門人的小名。

    方沉魚眉眼深深的對著仙靈宮所有高層,屈膝行禮,一定一頓道:“為了仙靈的萬古長存。”

    方少謙一回宮,見到的就是這樣內憂外患的仙靈聖宮。

    昔日修仙界老大的地位,已然隨著浮島事件,陸百川叛變事件,白鏡離丈都打完了人都不見影兒的掉線事件,消消減減所剩無幾。

    連中途倒戈的那些曾經依附天羽的門派,都敢魚死網破的對仙靈宮施壓了。

    方少謙自己又是這個被施壓的由頭,如今全派上下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在外麵混不下去了夾著尾巴跑回來的叛徒。

    而一定要逼迫他回來的,他的掌門母親,從來都不是尋常意義上的溫柔娘親。

    安慰什麽的根本沒敢想過,但方掌門對自己的一係列所為,連解釋都沒有給過方少謙一個。

    逼急了以抹脖子自殺相威脅,才逃脫了直接“被閉關”的昔日大弟子方少謙,他的遭遇和心情,比在雲氏水牢裏關押那三年還要焦躁。

    然而焦頭爛額之間,滿嘴起泡的方大少心底的最深處,又十分冷醒的意識到,自己對不起宮門的程度,遠比同門所以為的多得多……

    方少謙小時候曾聽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說南海的海邊,暴風雨來臨,海浪把很多小魚推到了岸上,翻著肚皮遊不回去。一個小孩子跑出來,冒著被海浪卷走的危險把看到的小魚一條一條拋回到海水裏。

    有人勸他:傻孩子,你這麽做有意義嗎?

    你把魚扔回去了,海水也會再把它們推上來。何況這裏成千上萬的小魚,你能把它們全部送回去嗎?

    小孩子說:我知道沒意義,但是魚在乎啊……

    大時代的風暴鋪卷過來的時候,個人的瘋狂或許真的是全然無力擋車的,浪潮跌宕之下,總要有成批的魚兒死去,該死的怎麽也不能活下來,正所謂之天命。

    方少謙其實不是什麽悲天憫人之人,在仙靈宮的偽君子文化影響之下,方沉魚的“厚黑精英”教育之下,他狂妄的格局是與生俱來的觀天下,淡棋子。

    如果他是那個孩子,他絕對不會去撿魚。

    但是很不幸,這一次的南海風暴中,他甚至不是撿魚的孩子,他是魚……

    方少謙捏擠著眉心,深深的疲憊。

    暮黑雙眼透過楊夕的虛像,望著仙靈宮的綠林竹海,陣風吹過,竹海翻浪好似前仆後繼滾滾波濤。

    “我覺得自己十分對不起我的宮門,我的所作所為使他們為難,陷他們於困境,我萬分的抱歉並且想要彌補。

    “然而,即使是這樣,每當回憶起幾個月前的所作所為,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幼稚的。即使重來一遍,知道一切前後的因果,我也找不到任何不去那樣做的理由。”

    方少謙沉沉的看著虛影裏的,出身昆侖的姑娘。

    命運何其弄人,走到最後,他最後的反抗,隻曾經有過一個半的戰友。

    一個是敵對的昆侖出身的楊夕,半個是仙靈宮最反感的妖修金鵬。

    方少謙說:“楊夕,我跟你一樣的,我沒有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