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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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棗縣的人都在談論一件大事:李家長女百世華要嫁人了。李家上下忙得不可開交,各式珍奇統統被整理成了嫁妝。
“你家不會就此窮了吧?”孫安錦看著一箱又一箱的奇珍異寶,不由擔心。李家可是孫府的飯票,她可不想吃孫汝做的“炭燒”。
“你也太小瞧我們了,”百一葉得意洋洋,“這些算什麽呀?我家還……”
“咳,三小姐,財不外露,財不外露。”指揮著全府忙裏忙外的管家張叔提醒道。
百一葉急急刹住了要出口的話。
“這些是要運去京城……”孫安錦隨手從身邊擺著的木匣裏取出顆夜明珠把玩,口中喃喃著,心想南梁首富真不是蓋的。
“我爹請了鏢局的人。”百一葉聽到孫安錦的低語,以為她是擔心這批嫁妝的安全。
孫安錦聞言卻一時無語。這鏢人請得實在是多此一舉了,因為百世華要嫁的,是微服私訪到棗縣的皇帝。這幾日棗縣大街小巷明裏暗裏多了不少便衣侍衛,連乞丐張都多了個和他“搶飯碗”的“同行”——“乞丐”陳——是專門為皇帝打探消息的。可以肯定,等到幾日後皇帝回京,浩蕩的護衛隊從暗處轉到明處,這一路都不會有人敢打百世華那幾箱嫁妝的主意,看都不敢看一眼的。
其實拋開百世華的事情不說,這幾日孫安錦過得是提心吊膽,如今皇帝這一尊“大佛”終於要走了,孫安錦心裏還是高興的。事情要從幾日前的一個上午說起。
幾日前的上午,天氣晴朗,孫安錦同百一葉、陳阿四一起蹲在李家門口擺弄一套九連環。正在孫安錦想到個解法時,幾人頭上的陽光忽然被擋住了。
“小孩子,在玩什麽?”問話的是個中年男子,而被問話的是陳阿四。
幾人聞言,都抬頭看去。而這一看,孫安錦頓時心髒亂跳幾下,腳一軟,跌坐在地。如果說一年前閆大人和穆雲深的來訪是個麻煩,那眼前這個人的到來簡直是場災難。
“拆圓圈兒!”陳阿四自然不認得這人,大聲回答。
“她不要緊吧?”那人顯然是注意到了跌倒的孫安錦。孫安錦低著頭,生怕這人看清了自己的容貌。
“沒事,沒事,她腳麻了。”百一葉去扶孫安錦,替她答話。可是孫安錦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百一葉扶了半天,愣是沒扶起來。
而呆坐地上的孫安錦此時正在腦中飛快地盤算著如何逃脫眼下的局麵。眼前這人算起來是她的叔父,這本不是什麽要緊事,然而這“叔父”前麵還得加個“皇”,於是就麻煩了。
三年前南梁發生了宮變,皇帝和皇後雙雙自縊;太子宮中大火,屍身無法辨認;廢帝唯一的公主惠敏公主被禁足落鳴宮。然而本為惠敏公主的孫安錦很清楚,自己在宮變那夜在母親的指引下投奔了孫汝,此時落鳴宮中的惠敏是早已安排好的替身——從前惠敏公主明華音的貼身婢女善珂。如今在棗縣遇上了當年發動宮變奪位的皇叔,自己要是被認出來,就會是一陣腥風血雨,自己、孫汝、善珂,還有當初幫自己逃出來的人,一個也跑不了。雖說自己隻在三歲時與這位從前長期駐守北疆皇叔見過一麵,但難保他認不出自己。
“這是怎麽了?安錦怎麽坐在地上?”甘甜卻不失溫醇的女音從幾個孩子身後的門前石階上傳來。
命運有時就是如此弄人,就在皇帝因察覺孫安錦緊張的神情而起了疑心時,百世華從李家走了出來。有百世華的地方,其他的一切都是背景。當孫安錦發現皇帝的目光定在百世華身上後,她就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而百世華“危險”了。
“喂,你幹嘛一直盯著我姐?”百一葉也察覺到皇帝的眼神不對。
“你姐好看唄,”陳阿四在一旁接話,“這又不是第一次了。”百世華的容貌,任誰看了都會難以移開目光。
“咱們去羅記吃點心吧,我餓了。”孫安錦雖然擔心百世華,但眼下對她來說更要緊的是自己的小命。她一手拉起百一葉,一手拽住陳阿四,匆匆就往西市走。百一葉不放心自家長姐,一步三回頭。
西市人來人往,很多是“無所事事”的便衣和探子。乞丐張領著徒弟小乞丐對著新來的“乞丐”陳“梆梆”地敲陶盆示威。一個用力過猛,陶盆碎了一地。乞丐張看看陶盆碎片,又看看在對麵牆根兒打盹的“乞丐”陳,最後伸手在小徒弟的腦袋上胡亂摸了幾下,起身不知上哪去了。
孫安錦三人走進羅記,羅嬸正在忙。這幾日羅記的生意紅火非常,羅嬸已經再考慮找個幫工了。孫安錦幾人是羅記的常客,剛坐下,羅嬸已端來了粥和小菜。
“剛才那人絕對沒安好心。”百一葉用筷子戳著碗,嘟噥道。
“我看他挺好啊。”陳阿四端起粥碗,迫不及待地大口喝了起來。
“他就是沒安好心!”百一葉一拍桌子,“騰”地站起,“不行,我得回去!”
“哎,你消停點吧,”孫安錦攔下百一葉,“你看你姐哪次嫁了?”雖然這次可能不嫁不行。再說那人是皇帝,雖說他可能不在意百一葉一個孩子胡鬧,但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為妙。
百一葉憤憤地坐下,悶頭喝粥。
黃昏時分,三人在西市玩鬧夠了,各自回家。孫安錦要給孫汝帶些吃食,故走得晚些。好容易等來羅嬸的一籠菜包,孫安錦將包子揀進帶來的食盒,捧著食盒邁出羅記店門。
小乞丐蹲在對麵牆角,腳邊是陶盆碎片。孫安錦看著他,忽然覺得自己是看到了縮在角落裏饑腸轆轆的小野貓。
“小兄弟,你真打算跟老張一輩子了?”孫安錦走過去,問。乞丐張自上午離開,再沒回來過。“乞丐”陳也換了位置打瞌睡,不知到哪個牆根兒去了。
小乞丐毫不猶豫地點頭。
“其實你可以找份工的,還能接濟一下老張。”孫安錦提醒。
小乞丐頓了頓,搖頭。
“師父會被欺負。”小乞丐意有所指。
其實他說的是來“搶生意”的“乞丐”陳,但卻叫孫安錦想起了自己拿蔥換碗的事。一時間,孫安錦被愧疚衝了頭腦。
“小兄弟,”孫安錦蹲下來,直視小乞丐一雙明亮的眼,“你一個人,怎麽能一直護住你師父呢?”
“我能!”小乞丐忽然著急起來,狠命點頭。
“那你師父現在在哪裏?”孫安錦微微笑了下,“有沒有被欺負呢?”
小乞丐聞言翻身而起,朝著乞丐張離開的方向就要追去。
“回來,去了也是添亂。”孫安錦一把拉住他,“老張在棗縣混了多少年了,還用你去找?”
“那我怎麽辦?”小乞丐停住腳。
“你想想,老張為什麽會被欺負?”孫安錦示意他蹲回來。
“因為他傻。”小乞丐蹲下,耿直道。
孫安錦一噎,隨即尷尬地笑笑,道:“這……是個原因。”
“因為他沒錢?”小乞丐又想了想。
“這隻是原因之一,”孫安錦頓了頓,又道,“這樣吧,你想想,為什麽沒人敢欺負百一葉,為什麽沒人敢去縣令家收保護費,為什麽人人都尊敬常青居士?”
小乞丐被接二連三的問題問得蒙了,望著孫安錦說不出話。孫安錦微微笑著,對上他一雙清澈的眼。
“孫安錦!孫先生找你!”街口傳來陳阿四的喊聲。
孫安錦起身,與小乞丐道了個別,離開了。
乞丐張回來時,一雙沾滿泥的老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半塊硬饅頭。見小乞丐獨自蜷在牆根兒發呆,乞丐張“嘿嘿”地笑了兩聲,走過去將饅頭塞到小乞丐懷裏。小乞丐愣愣地看著懷裏半塊沾了泥水的饅頭,半晌,張嘴狠狠咬住。乞丐張又是“嘿嘿”地笑了兩聲,伸手胡亂摸了摸小乞丐的頭。
這是小乞丐來到棗縣後度過的最靜的一夜。
幾日後的清晨,百一葉尋了孫安錦同去學堂。二人還未進門,就聽到屋裏傳來爭吵聲。
“你!你才是傻子!”這是陳阿四的堂弟陳阿六的聲音。年節過後,這小子被留在了陳阿四家裏。
“你敢罵我是傻子?你才是傻子!”陳阿四怒道。
“你就是傻子!傻子,傻子!”
“你給我……”
“大清早的,吵什麽!”百一葉自然不能讓他們在自家學堂胡鬧,一個箭步衝過去,一掌拍在門板上。門板發出一聲脆響,應聲倒地。屋裏瞬間鴉雀無聲。
“他罵我傻!”好一會兒,陳阿四才回過神,先告狀道。
“是他先罵我的!”陳阿六一撇嘴,像要哭出來。
“鎮紙和硯台都分不清,你不傻誰傻?”陳阿四轉過頭去質問。
“你才是傻子!”陳阿六眼睛裏泛出淚光。
“你個傻子!我可是你堂哥!”
“嗚……你才是傻子……”陳阿六的眼淚蹦豆似的從眼睛裏滾了出來。
“這有什麽好爭的……”孫安錦穩步走來,聽到二人爭吵,哭笑不得地嘀咕道。
門口正感到頭大的百一葉聽了,頓時一拍手,道:“對呀,這有什麽好爭的?這樣,阿四你是大傻子,阿六你是二傻子。”
“不行!憑什麽他比我大?”陳阿六抹著眼淚,不服道。
陳阿四正覺得百一葉的話不對,還沒仔細琢磨,聽了陳阿六這一句,立刻不想了,駁道:“我本來就比你大!”
哄堂大笑。
“咳。”就在屋裏亂成一團的時候,常青居士負著手進來了。他一咳,一屋子的人頓時靜止了。
“見過夫子。”孫安錦恭敬一禮。眾人這才紛紛反應過來,跟著行禮。常青居士麵色陰沉地看了孫安錦一眼,一拂袖,走到自己案前入座。學生們趕忙回去自己的位置坐好。陳阿四輕手輕腳地將倒地的門板扶好後也趕緊溜回自己的位置。
課至一半時,學堂的門突然被拍響。本就不牢固的門板再次倒地,眾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在門後露出的衣衫襤褸的瘦小孩童身上。
“居士!”竟是小乞丐。孫安錦心下驚訝,卻知道他這是有所決定了。常青居士不知是因講課被打斷還是門板再次被毀壞而愈發不悅,麵色鐵青。
“居士,請居士教我讀書吧!這是我攢了幾天的米,請居士收下我吧!”小乞丐央求著,一雙眼格外地亮。
“攢米?為何要攢米?”孫安錦不解,悄聲問百一葉。
“你不知道,拜先生是要給束脩的,”百一葉悄聲回,“你是我爹安排來的,這一屋子人,獨你沒給。”
聞言,孫安錦不由挑眉。她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個關係戶。而另一邊,陳阿四已經忍不住湊到小乞丐跟前去看他的米了。
“哇,好多種米!”陳阿四接過小乞丐手裏腦袋大的布袋,打開來,驚歎,“你這是跑了幾家要到的?哎哎,這米生蟲了啊!”陳阿四一聲驚叫,險些將布袋扣翻在地。
“阿四怕蟲?”孫安錦打趣道。
“不怕啊,誰怕蟲?”陳阿四定了定神,方才大聲道,隻是手上卻是將布袋飛速塞回小乞丐懷裏。
小乞丐聽說米裏有蟲,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去,死死盯著手裏的布袋,泥像般立在門口。孫安錦看到,他緊緊咬著嘴唇。
“夫子收下他吧!他好學得很呢,前幾日還拉著我要我給他念書呢。”孫安錦開口。小乞丐聞言,緩緩抬起頭,正好對上了孫安錦的目光。孫安錦朝他溫和一笑。
“是啊夫子,收下他吧!”百一葉也開口了,“這米是不好,改日我給他些好的!”小乞丐將目光轉向百一葉,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夫子收下他吧!夫子剛才還講有教無類,誰都可以讀書呢!”陳阿四目光炯炯地望著常青居士。
一直沉默不語的常青居士將幾個開口為小乞丐求情的孩子掃視一番,最後目光落到小乞丐身上。
“你叫什麽?”常青居士一手捋著白須,眯起眼睛打量了小乞丐一番。
“小乞丐!”小乞丐一喜,趕忙響亮地回答。
“我是問你的名。”常青居士皺眉。
小乞丐想了想,答:“我嫂子叫我狗子。”
哄堂大笑。小乞丐不明所以地站在門口,麵對大笑的眾人,手足無措。百一葉起身,朝大笑的孩子們瞪過去,屋裏立刻靜了下來。
“這名有傷風雅。我再與你一名,你姓什麽?”常青居士眉頭皺得更緊,兩條白眉幾乎擰到一起。
“張!”小乞丐毫不猶豫。
“那你便叫……張長風吧。”常青居士道。
“不行!”百一葉突然急了,“夫子,這名和祁國公主的一樣!”
祁國在南梁以北,由幾個遊牧部族建立,祁王宮玄卻是漢人後裔。祁國自建國以來內亂不斷,故而國力衰微。
孫安錦頗為疑惑地看向百一葉,問:“你好大的反應。不過一個小國公主,就算是同名了又能怎樣?”她但是不曉得百一葉這個醉心商道的家夥居然還對北祁王庭有研究。從前在宮裏時倒是聽說過北祁出有位降生時有祥瑞之象的公主,想來就是百一葉口中的宮長風了。
“那……同名就是不好嘛……”百一葉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大了,語氣和神情都蔫了下去。
“我不要這個!”小乞丐忽然堅定道,“我不要和女的一個名!”
百一葉聞言本來一喜,聽完後半句,頓時又不樂意了:“女的又怎麽了?”
“好了,莫吵,”常青居士踱步到小乞丐和百一葉中間,看了看小乞丐手中捧著的一布袋米,道,“你就叫張粟罷。”
這次沒人有異議。
當天散學後,百一葉匆匆收拾了東西,抬腳就要走。孫安錦稍有猶豫,還是叫住了她。
“一葉,你似乎很了解北祁王庭啊,李家的生意做得那麽遠?”孫安錦似隨口一問。
“啊,是在那邊有些生意。”百一葉眼神閃躲,小手一直摳著案邊。
孫安錦見狀,笑意不改,隻是露出個驚訝的表情:“不愧是首富啊,你那有什麽北祁的新鮮玩意,可別忘了我們呀。”說著,朝陳家兄弟使了個眼色。
“對對對,”陳家兄弟倆立刻點頭,眼睛放光,“咱們一起,一起!”
“說起來,今日散學早,不如咱們去吃方記新出的糕點吧。”孫安錦又看向百一葉,仿佛剛才不過尋常聊天。
百一葉一口應下:“還是我請客,走吧。”說完,逃也似的往外快步走去。陳家兄弟趕緊歡呼著跟上,孫安錦也邁步向門口。
“孫……”一直沒說話的張粟忽然開口,想叫住孫安錦,但一個字出口,卻又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孫安錦腳下一頓,微抿了下唇,沒有回頭,隻說了一句“如果有什麽不會的,明日可以問我”,就又去追百一葉和陳家兄弟。
張粟見狀,垂下頭,暗自苦笑。就算能讀書了,自己到底還是和他們不同。
“小孩子,”頭上沒什麽熱度的夕陽光忽然被擋住了,張粟尚未抬頭,隻聽得一個聲音問他,“方才出去的那個,是誰家的丫頭?”
張粟抬起頭來,見著的是個連胡子都打理得整潔的男人。男人是在笑著的,但那雙毫無笑意的眼睛卻讓張粟莫名膽寒。
“她……她是孫家的人。”張粟大約知道來者不善,本想說一句“不知道”,可一對上男人的目光,到嘴邊的話突然一顫,變成了一句含糊的實話。
“孫汝?”男人似乎有些驚訝。
“是……是。”張粟結巴道,腦中亂成一團。
“她今年多大?”
“約,約摸著……十歲?”張粟想起平日在街頭聽到的閑話,似乎有人說過“那丫頭才十歲就要養活一個大男人,真是不易”之類的話。
男人沒再問什麽,轉身走了。他一離開,仿佛黑雲翻湧的天轉瞬晴朗。張粟長舒一口氣,心下卻隱隱不安起來——他總感覺自己方才的話將孫安錦推入了險境。張粟猛地搖搖腦袋,想要甩走這莫名其妙的感覺,收拾了自己的啟蒙書,跑回平日裏跟乞丐張一起要飯的地方。
乞丐張正靠著牆打瞌睡。一隻蒼蠅繞著他的頭發亂飛,似乎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張粟看著他,悄悄抱緊了懷裏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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