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絕望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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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雲熙站在轉角廊柱邊,雙手微捧在腹下,捧著她的腹中孩兒,挺直腰背,穩住身形,極力地忍著。

    忍住不讓自己去靠那廊柱,一靠,就會全身癱軟,散了心神。亦忍著要衝進太極殿的衝動,倒不是怕那莊肅朝會上,她一有孕婦人衝進去,有失體統,而是,怕在眾目睽睽下,直接崩潰掉。

    跪在一邊的青鸞,已經試著站了起來,要來扶她,讓她到書房裏坐著。給她一把甩開,又甩了一句:

    “不,我就在這裏等。”

    那本就心虛的丫頭,也就不敢再多話,退了幾步之距,低頭候著。

    除了雲台邊上的藏書閣,這太極殿,便是曦宮最高處。此刻,立在這大殿轉角的高處,卻覺得滿空陰雲,壓著綿延宮室,冬日寒風,急轉過角,刮臉生疼。前頭幾月,害喜厭食,本是沒有長幾兩肉,此刻卻覺得厚裙笨重,壓得她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都已經圍了雍州皇城,隻等攻城或受降的大軍,突傳急報,又不是報捷,那報什麽?她想不出,也不敢去想。世事多變,命運多舛,她怕老天捉弄她。

    等到那傳訊兵士,退出殿,轉身離去,一溜煙不見了人影;再等到朝會官員們,步履碎雜,魚貫而出,下丹階,過闊庭,出宮門,太極殿歸於寂靜。

    終於,等到皇帝跨步出殿,轉身朝她這邊行來。身側跟了沈子卿,那架勢,似乎亦要跟著皇帝進禦書房,身後隨了高大全,捧了文書,低頭緊隨。

    皇帝抬眼,忽地見著她,腳下一頓,似乎給驚住了。桂宮軟禁,他來過數次,她愣是一眼都不曾瞧他,一句話也不搭理他。卻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她突然冒出來,杵在他眼前,想來是有些詫異,還有些慌張。

    “莫怪明世安,是我執意要出來,他拗不過我。”夜雲熙見他那驚悚模樣,索性先開口說話,不覺一順口,就替明世安開脫一句。同時亦不忘,朝著沈子卿行了一禮,那人也依禮回她,看她的眼神,有些怪。

    她卻無暇去多想,隻念著,皇帝在這裏見了她,轉頭背過去,少不了要去問罪明世安。不就是看緊她,不讓她出桂宮半步嗎?可是,她橫了心要出來,鬥嘴撒潑,放開玩命,那滑頭小子,其實是拿她沒有辦法的。

    “這大冷天的,皇姐有什麽吩咐,進書房說吧。”少頃,皇帝便緩過神來,不接她的話,展了和煦笑顏,幾步疾走,上前來,要來扶著她,進書房去。他也知道,若是繼續在人前說這些,就要有損他與她的姐弟情深,還有皇家顏麵了。

    “不了,把今日的軍報,給我看看,我就回去。”她一個甩手,亦如剛才甩青鸞一般,撇開那要伸來扶她的手,朝邊上走開一步,攤出掌心,示意她要看高公公手中的文書。

    高大全一個醒神,捧著文書,卻不動身形,隻低頭移目,去看皇帝的神色。皇帝笑得尷尬,訕訕地說:

    “今日隻有軍報,沒有家書。”絲毫沒有要高大全遞過去的意思。

    “我知道,我就看軍報!”她有些耍橫,管他合不合禮製,隱秘的觀象卜卦,都找著給她看,為何一份小小軍報,不給她看?皇帝越是神色閃動,不要她看,她心中越是沉得厲害。遂依舊伸了手,僵持著。

    幾息過後,皇帝搖頭,無奈地歎了口氣,說了句:

    “罷了,反正也瞞不住。”便眼神示意,讓高大全將文書遞與她。

    夜雲熙接過,展開一看,是裴炎的筆跡,寫得簡單之極,說攻城之時,大軍陣前,鳳大將軍突發心疾,暴斃而亡,全軍震動,戰事暫歇。

    她一眼看完,便抬手去揉眼睛,以為是眼花,等確認了不是誤看,再盯著那幾句話,一遍又一遍地看,仿佛想從字裏行間再找出些什麽。

    盯了半響,實在是找不出多餘半字,半點希冀,便撒了手,任由那份軍報滑落在地,已經不知今生何世,今日何夕,忘了身處何地,看不清眼前有些什麽人,也不知該想些什麽,該說點什麽,隻覺得腦中空空,腳下輕浮,下意識地抬腳過轉角,要下丹陛玉階去。

    “阿姐……節哀……”依稀聽見皇帝在勸她,隻是,那假惺惺的寬慰,她如何聽得進去,且這節哀二字,一聽,眼淚反而糊了雙眼。

    卻停不了腳步,直直往前衝,眼看就要過了轉角圍欄,行至正殿中央的高階之前。

    皇帝從身後趕上來,一把拉住她,提了聲音問她:

    “阿姐去哪裏?”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使勁掙紮著,衝著皇帝大喊。

    她腦中已經混亂,隻剩一個念頭,她要去找鳳玄墨,不管山高水長,不管是死是活,她要見著他,才算事。

    她不信,幾日前,那人的來信裏,還與她情話綿綿,敘他相思之切,又暗示她,他一切安好,怎麽突然就……沒了。

    那幽潭般的眼神,溫暖寬闊的胸懷,幹淨好聞的氣息,她都是日日想著,夜夜念著的。有時,憨拙得像根木頭,有時,像個大孩子般,與她頑皮,衝她撒嬌,有時,又帶些迷離妖性,誘得她心醉神迷。他的千般好,萬般好,她都記著呢,怎麽能夠,說沒了,就沒了?

    可是,在那大軍陣前,所有人的眼皮下,說沒了,就是沒了。

    突然的噩耗,叫她如何承受?遂一個蠻勁,掙脫了皇帝的拉扶,一個轉身,向前疾走。

    本是要從高階上下去,然而,許是用力過猛,雙眼又模糊,跨步之時,厚裙一絆,身形一歪,直直從太極殿的最高一階,囫圇滾下,一直滾落至半腰的丹墀之地,才停下來。

    以前,茶餘飯後的閑話裏,總是說起,東桑女皇毒舌,把桑國的朝臣罵得從玉階上一路滾下去。有時,被那些石頭般又臭又硬的大佬們氣得心慌,也起過些壞心思,若是讓這些曦朝的國柱們,從太極殿前的三十九級台階,一路滾下,是何等景象?

    此刻,她算是親身體驗,也終於知道了,從這丹陛玉階上一路滾下,究竟是什麽滋味。

    一陣天旋地轉,然後骨裂生疼。額角撞在了階角上,腦中還剩轟頂餘音,震得昏痛,手上擦破了皮,火辣辣的,全身骨骼,也仿佛給抖散了架,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隻是,這些似乎都還不足以掛齒,最鑽心攝魂的,是小腹中的劇痛。

    趕緊撐起半個身子,低頭去看,便見著厚實的宮裙下,已經掩不住滲出來的汩汩鮮血,浸在香色錦緞上,如繁花綻放。

    心中徹底碎裂,什麽都不顧了,隻想張了嘴,衝著漫天陰雲,尖聲叫喊。

    她以為自己在極力地尖叫,可是為什麽,連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難道撕心裂肺之時,連喉嚨也嘶啞了嗎?還是說耳朵也聽不見了?

    不過,一瞬間的天地喑啞,很快就恢複了正常。一陣嘈雜腳步聲,夾雜著呼天搶地的聲音,從上麵撲下來。那叫阿姐的,是那心思複雜的皇帝,那喊公主的,是那心思複雜的青鸞吧。

    可是,再急切的呼喊,又有什麽用,能將時光逆轉,回到她從階上掉落之前嗎?

    最先搶下階來,將她半扶起抱在懷裏的,是沈子卿。她聽見,他在大喊,喊傳太醫。

    她從未聽過,從來溫文爾雅,輕言細語的太傅大人,有那麽大的嗓門,還有那麽大的脾氣。

    那震天的吼聲,讓她覺得……鎮魂安心,卻又有些慚愧。每次,遍體鱗傷,體無完膚之時,都是他及時趕來,給予她援助與寬慰。明裏,棄了她一輩子,卻似乎,從來沒有走遠過。

    這種感覺,讓她難堪,她心中,已經被另一個人占得太滿,如何還敢去承他的恩情?便想去推開,卻又沒有力氣,再探手摸了摸痙攣的小腹,染血的宮裙,才徹底撤了心防,仰頭衝著他哭泣:

    “我的孩兒……”

    “別說話,太醫馬上就來。”沈子卿已經將她抱起來,大步上階,往大殿西側跑,看來是要往禦書房裏送,書房裏間,有張供皇帝小憩的小榻。

    “陛下?”身邊是高公公的聲音,在請詢皇帝。

    她聽得懂,太極正殿,加上禦書房,皆是國之重地,忌諱血光的。她一見血小產的婦人,沈相大人要將她往禦書房裏送,怕是不妥。

    “無妨。”又聽得跟上來的皇帝,在說話,還吩咐旁邊那丫頭:“青鸞進去伺候。” 》≠》≠,

    便是青鸞緊隨著沈子卿,送她進了禦書房。

    出奇的事,腹下劇痛,卻又神思清晰,耳聰目明。周遭的人聲動靜,聽得清楚,想得明了。

    等到沈子卿將她放至裏間的榻上,她突然抬手,抓住他胸前衣襟,亦如年少時,衝他抱怨,奏章太多,律例無聊一般:

    “大人,我覺得自己好沒有用,連個孩兒,都保不住。”

    那種委屈,卻不是奏章律例那般簡單,而是將他視作一根救命稻草,傾吐她心中快要沒頂的痛苦與內疚:

    “每次遇情激之事,我都要犯氣虛血暈之症,為什麽這一次,這麽清醒,怎麽都暈不下去,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他沒了,然後,我跟他的孩兒,也沒了。”

    她淚眼婆娑,恍惚中,看著沈子卿眼眶中有些晶瑩一閃而過,低頭抓住她的手,使勁捏了捏。聽見外麵動靜,終是無話,將掌中雙手送回她身邊放好,轉身出去,換了那位飛速趕至的徐太醫進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