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玉瓷上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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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宮,擁樨殿。

    夜雲熙躺在床上,擁著厚衾,散發枯顏,目光呆滯,看著帳頂,或者床前的任意一處,出神。

    自從那日在太極殿門口,看了那份八百裏加急的軍報,又從丹陛高階上摔了下來,把腹中胎兒也給摔沒了,送回桂宮來之後,便這般躺著,暈不下去,睡不過去,哭不出來,也不想說話,已有三日。

    小產虛弱,本也是坐月子的待遇,加之徐太醫再三叮囑,說好不容易將養得有些起色的身體,給這樣一摔,得加倍地調理才是。紫衣便遵著醫囑,將她看得緊,不讓她吹風受寒,亦不讓她起身走動,她不說話,也當她在禁言養神。

    故而,旁人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妥。宮內宮外,相幹不相幹的人,輪番來看她。粗枝大葉的,隻當她虛弱,不敢多叨擾,禮節性地看望了,便還清靜給她。心思細一些的,想著她遭的事,定有諸多傷心在心頭,想要開口勸一勸,可見著她那雷打不動的平靜神色,也給吞了下去。

    卻不知,她心中,已如蒼茫茫荒山雪地,空白死寂,了無生趣。

    隻有紫衣,那實心眼的丫頭,日夜陪著她,且鼓搗些大補湯水,不停地往床前端。她其實,一口也吃不下,可見著那妮子殷切的眼神,勉強也喝些。

    可是,有些湯水補充,更是心神清晰,越發覺得自己猶如即將油枯的燈芯,快要燃盡的火燭,劈裏啪啦,一點點耗著生氣,流失精力。

    她實在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一來,從來沒有想過,沒有了鳳玄墨,她將如何繼續活下去;二來,滿心都是內疚,怎麽就那麽不小心……那麽喜歡孩兒的人,連個遺腹子,也不曾給他留住。

    所以,閉不上眼,歇不了心,其實是隱隱在等,等著後續的軍報,奇跡的轉機,或者,眼見為實的徹底心死。

    無論如何,她接受不了那噩耗,也不準備接受。她不相信,那人向來說到做到,說好的,要守著她一輩子,等她頭白眼花,活得厭煩了,他才陪著她一起走。如今怎麽能夠,突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棄她而去?

    她的阿墨,自當應該大獲全勝凱旋而歸,怎麽能夠功敗垂成身先死?且還剛剛好,在攻城之際,大軍陣前,突發心疾而亡,這個時機,太過於奇巧。當然,如果真的是躺著回來的,她就去……陪他好了。

    直到第四日午後,皇帝來,帶來了她等著想看的東西。那是一份裴炎的密報,還有一個盒子。

    密報中,說大軍仍按原計劃攻城勸降,隻是,主將有變,軍心浮動,拿下雍州城,尚需多些時日。鳳大將軍的遺體,本要送回曦京,未料賀蘭錚領五百雲都隱者,執意將其屍首帶走了,說是雲都之人,自然應當葬在雲都。

    盒子裏,裝的是遺物,說是送回給她的。打開一看,是出征送別之時,她厚顏無恥地脫下來,塞進他甲衣裏的那件心衣。

    將那水色絲緞抓起來,攥在手裏。不禁想起,她叮囑他,要貼身放著,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丟,他就滿口允她,隻要還有一絲氣,就將它捧在心間藏著,丟不了。如今,連這貼身之物都送回來了,是不是,真的徹底棄了她,回他的雲都長眠,走得幹幹淨淨?

    靠坐於床頭玉枕,看著手中遺物,幾日來的幹枯心田,終於有些濕潤之意,一陣鼻腔酸意,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一顆一顆地,滾落在那絲滑緞麵上,如清露墜荷葉,滾七分,浸三分。

    皇帝本是日日來看她,她都如寒冰般,拒他千裏之外。此刻她自顧神傷,無暇攆他走,那人倒是趁機在床邊坐下,出言勸慰她,卻又是踩著她的痛處來,也不知是故意還是語拙:

    “阿姐,歇些傷心,身體要緊,後頭日子還長……你看,他連死,也不願回來讓你看一眼……”

    言下之意,他連死,也要歸於雲都,畢竟非我族類,與你的緣分,也就盡了。你也趁早收了心,養好了身體,準備再擇佳婿吧。

    在皇帝看來,站在她的角度,替她作想,夫死再嫁,於曦京貴女而言,再平常不過,更何況,她一皇帝長姐,自然也不愁再嫁。為後半生計,也無可厚非。

    然而,在夜雲熙聽來,卻是無盡的冷情,無比的辱沒。不覺啞著聲音,撕破無情天子的假意麵紗:

    “蚩奴,他死了,你也安心了吧,大巫的卦言,你也無須擔憂了。”

    說什麽出師大捷,女主天下!說什麽將星與女主分離,才能趨避破解!說穿了,不就是忌憚她夫妻二人聯袂嗎?如今,將星都沒了,她也無所謂威脅。難道天意造化,冥冥中,她的良人,就以這種狠絕的方式,讓她可以不用違心休夫,狼狽再嫁嗎?

    心中湧動,又聽得皇帝歎氣說來,卻句句印證著她的想法:

    “阿姐言重了,鳳將軍身亡,朕心裏也痛惜。……至於東桑之事,阿姐若是不願意,朕再從長計議便是。……朕其實也不願意,看著阿姐遠離曦京,許久也見不上一麵。”

    皇帝金口玉言,便算是撤了再嫁東桑之事。且言語間,形容漸顯哀戚,假意中,似有幾分不舍的真情。

    夜雲熙抬眼看著他,心中泛起一陣惆悵。唯一的血肉至親,怎麽就到了今天這般地步,她當他年少繼位,天子難當,便一忍再忍,卻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猜忌與算計。此刻,又回過頭來與她話骨肉親情,真是莫測帝王心。

    突然,思及那日太極殿前青鸞之言,又有些警覺。這九五尊位上坐得久了,就難免會滋生些唯我獨尊,為所欲為的狂妄,若是想放任一下心底的私欲,怕也無人敢阻擋的。若是真對她起了什麽淫亂心思……

    立馬起了個執拗念頭,想要逃離這曦宮深處,一刻都不願等待,索性直直地提自己的要求,試探皇帝的深淺:

    “你放我出宮。”

    “……阿姐想去哪裏?這裏就是阿姐的家。”皇帝略略沉吟,微微笑著反問她。那笑中,帶著冷意,那話裏,透著強硬。

    “我要去找我的夫君,不管他去了哪裏,是死是活,我都要去找他。”她啞啞說來,比他,更冷,更強硬。

    找到她的阿墨,是生是死,她都陪他,生亦同衾,死亦同穴,他之歸處,才是她的安身之處。

    皇帝直直地看著她,等了好半響,看不到她的神色緩和,隻得自己放軟了語氣,勸她:

    “阿姐現在的狀況,哪能外出?先在宮裏把身子將養好了,再說吧。”

    夜雲熙知道,這是在敷衍她,便不做聲,隻管盯著手中絲緞出神。之後,皇帝又說了些什麽,她也沒怎麽聽清楚,兀自沉思。

    皇帝見她不再言語,也覺得自討沒趣,少息,幹脆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臨走時,又想起一茬,轉頭問她:

    “青鸞那丫頭,還真是稀奇,放著禦前女官不做,日日求著,要回來服侍你,阿姐可願意?”

    “讓她來吧。”夜雲熙順口接了。如今,她的心,早已飛躍千山,在都不在自己這裏了。一個背主的丫頭,愛回來不回來,她也沒那閑心去置氣。

    等皇帝出門,換了一個人進來。本以為是紫衣,進來嘮叨叮囑她躺下休息的,抬眼一看,卻是青鸞。

    幾日不見,那丫頭似乎消瘦了些,細條的身形,尖尖的下巴,徑直快步行至她床前,一個矮身跪下來,未語淚先流。平日頗為沉穩的性子,泰山壓頂不繃色,比她還有過之無不及,怎麽瞧著,有些抑製不住的激動。

    夜雲熙看得歎氣,幽幽問她:

    “你放著陛下身邊的女官不做,回來做什麽?”

    “青鸞回來謝罪。”那丫頭止了眼淚,平了平起伏氣息,清晰說來。

    “謝什麽罪?”夜雲熙一聲無奈的輕笑,反問她。

    “其一,不該受了陛下蠱惑,背叛公主,聽了陛下的差遣;其二,不該不聽公主吩咐,偷減了將軍的藥,讓他……送了性命。”青鸞直身跪地,痛陳自己的罪狀。

    夜雲熙更覺歎息,那隨性蠱惑她的人,尚不覺得自己錯,那自己不惜命之人,亦尚不覺得自己錯,一個小丫頭,卻將這些沉重,齊齊攬在自己身上,來向她認錯?

    “你起來吧,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原諒你了。”她沒來由地頓生憐意,不禁脫口說來。話出了口,竟還真的覺得,天地不仁,蒼生螻蟻,是非恩怨,乃至生死離別,真不是什麽大事。

    那丫頭突然低頭,哭得傷心。哭得整個人往地上墜,眼看就要癱在地上了,突又一個搖晃,挺直了腰背,止了抽泣,仰麵悲戚說來:

    “公主仁厚,原諒了青鸞,青鸞卻不能原諒自己。”

    “你……”夜雲熙本想問她,你不原諒自己,還想怎麽?突地瞧著那丫頭額角的異樣,卻再也問不出口。那幾縷青筋,從鬢角青絲中,若隱若現地,蔓延至白皙光滑的額麵上,如一件潔白瓷器,出現了細細裂紋。

    “半個時辰之前,奴婢服了青花,此時已經滲入血脈,至多再有半個時辰,便會氣絕身亡。青鸞此生,再也不會做對不起公主的事情了,請公主相信。”青鸞說完,再次俯身低頭,衝她行叩頭大禮。

    曦宮諸多密藥奇毒,可製人,可賜死,可自盡。後宮賜死,常用青花慢毒,無劇烈穿腸之痛,無七竅流血之醜,服藥之後,還能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從容裝扮,交代後事,靜待死亡。且以鬢角發絲為端,長出絲縷青筋覆麵,於那白皙容顏上,猶如瓷上青花,仿佛自帶妝容入斂,故因此而得名。

    “……你這傻丫頭!”夜雲熙不忍去看那義無反顧赴死的模樣,轉過眼去看手中心衣,那小衣被她先前的淚水浸得半濕,水色素緞上,呈現出些龜裂紋樣,看得她一陣眼花,恍若見著那雲上之都,白雲築城,黃金為宮……

    心中執念升騰,雲都為聘,她既然嫁了,自然要生死相隨的。可是,山高水長,路途遙遠,心向往之,身卻難至。床前這丫頭,倒是提醒了她,眼下有種最快的方法,最短的路徑,能夠飛躍千山萬裏,馬上就到他身邊去。

    一念潮起,便再難消退。一個俯身過去,垂頭去問地上那等死之人:

    “你身上若是還有青花之毒,就分我一點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