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傳奇(四):沈蘭亭篇——我發現了爹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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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沈蘭亭,是曦京沈相爺家唯一的千金。
我有三個哥哥,長相秉性都隨母,而我,肖父。所以,在沈家,我最受寵,最寵我的人,是爹爹。
幼時懵懂,不明就裏,隻覺得,我是幺女,受著嬌寵,理所當然。
長大些,反倒有些想不明白了,按說,三個哥哥,都是嫡出——爹爹未曾有妾室,看樣子估計這輩子也不會有——將來都是要繼承衣缽,擔當門庭的,應該受到爹爹的悉心教導才對。為何,爹爹對他們有些放任自流,反到獨獨對我的功課,頗為上心?
我經過一番觀察與琢磨,便大膽揣測,歸因於我們兄妹四人是體母還是肖父上頭。
我娘親,是鐵齒銅牙杜禦史家的獨生女,雖說也是嬌生慣養的官家小姐,然而,我外祖父出身寒門,科舉入仕,當的又是個容易得罪人的禦史清官——比起烈火烹油,鍾鳴鼎食的曦京百年世家而言,杜家太寒酸。而我母親本人,長相最多算清秀,才華最多能作打油詩。
我爹爹,當年已是堪稱朝堂不倒翁的沈家的少主人,國士才華,潘安容貌,年少輔國,帝師重臣,教皇帝,掌朝堂。曦京人翻閱史籍,尋了一個朝廷宰執的稱呼中最風雅的,皆稱他沈相公。曦京的閨中少女們,更是日日遙想這位無雙的曦京第一人,稱他暫居凡塵的謫仙。
當年皇帝突然賜婚,欽點杜禦史家的千金做這曦京第一的沈夫人,著實有些像是亂點鴛鴦譜。杜家為此燒了一夜的高香,我外祖母激動得當場暈厥,母親在下聘而未過門的那段日子裏,都躲在家裏不敢出門,因為,隻要跨出家門,就會被那些嫉妒成瘋的曦京女郎們砸得一身的雞蛋花。
所以,這樁門不當,戶不對,人也不相稱的姻緣,暗藏著一些不安分的種子。雖然,爹爹和娘親,在人前人後,皆是相敬如賓。爹爹很溫和,凡事都會想到娘親,噓寒問暖,母親也很惜福,凡事都尊重爹爹,舉案齊眉。
然而,他們之間,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外人看不見,而我,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與直覺,越來越強烈,於是,漸漸將爹爹和娘親之間的那種阻隔,看得清楚。
那是一種此生無法逾越的溝壑——爹爹的滿腹才華與滿腔抱負,永遠無法在娘親這裏,找到知音般的回應,而性情憨直得近乎大條的娘親,也永遠無法走進爹爹那猶如珠玉寶閣般的心靈深處去。然而,爹爹是真正的君子,不會始亂終棄,不會濫情納妾,既然娶了娘親為正妻,那就是一輩子。
但是,這種一生的遺憾與壓抑,總是需要一個出口。那個出口,便是我們兄妹四人。
我的三個哥哥,長得像娘親,五官端正,相貌敦厚,可是,擱在以美顏著稱的沈家,卻是差強人意,放在人才濟濟的曦京城,也不怎麽出挑。秉性也遂母,憨直,老實,大度,隨意,倒也是有福之人,然而,在天賦與才華方麵……確實令我爹爹心生感歎,朽木不可雕也。
而我,雖是女兒身,卻隨了爹爹的謫仙容貌與天縱秉賦。幼時,哥哥們讀十遍都背不下來的詩文,我在旁邊,漫不經心地聽了一遍,就會了。哥哥們百思不得其解的經義,我信口一講,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
故而,我想,定是當哥哥們笨得讓爹爹扼腕歎息之時,他老人家發現我才是繼承了他的一切的那個孩兒,便開始將我當做個可以接班的,精心培養。試問天下父母,誰人不想,有個青出於藍勝於藍的子女?而且,在爹爹眼中,從來沒有女子不如男的偏見。
所以,我即跟娘親好,亦跟爹爹親,一邊做娘親的貼心小棉襖,一邊做爹爹上輩子的"qing ren"。鬥茶品茗,彈琴對弈,賞書評畫,甚至縱談天下,議論朝政,諾大一個相府,隻有我能與爹爹共敘。
敘得多了,我漸漸發現了爹爹的秘密,也許那個秘密,才是我得爹爹喜愛的真正原因。
爹爹閑時,最喜在天水閣裏待著,也最喜喚我去閣中陪他。天水閣中的書籍珍藏,是沈家百年的積累,據說有些孤品,連皇宮裏的藏書閣都沒有。以娘親那略通文墨的水平,自然不喜去,以三個哥哥努力多年仍停留在四書五經的水平,爹爹也不太傳他們去。
所以,天水書閣,幾乎就成了我與爹爹獨享的一片高地,甚至,禁地。
隻有我知道,那些清冷月色下,漫漫長夜裏,爹爹一個人在書閣裏,究竟做了些什麽,他那不溫不火,永遠謙謙如玉的神色中,究竟隱藏了些什麽。
因為,有一次,爹爹喚我去檢查功課,我急衝衝去了天水閣,他卻在前頭堂中,被什麽事給牽絆了,遲遲未來。
我等得無聊,就在書閣中東尋西瞧,在書架最後一排的最高一閣,發現了許多宣紙小畫,未經卷軸裝裱,就那麽一張張地疊放在一起,高高一摞,應是爹爹的隨手練筆之作。
爹爹擅丹青,有時也教我畫些花鳥魚蟲,水墨山水。我便好奇地想要看看他藏起來的大作,於是,踮腳去將那些畫給抱了出來,一張一張地,鋪在書案上看,書案上不夠放了,就往地上放,直到將整個書閣都擺滿了,我突然開始心驚肉跳,仿佛無意中闖進了爹爹的心裏。
那些畫,全是工筆的仕女圖,一張又一張,每一張,都是不同的場景,不同的服色,不同的姿態,不同的表情,然而,卻是同一張臉,柳眉鳳眼,瓊鼻朱唇,或嬌嗔,或巧笑,或倩盼,或凝眉……栩栩如生,躍然紙上,我仿佛能夠聽見那女子掛起嘴角溢出的清涼笑聲,能夠聞到那側身回首,款擺衣袂之間的盈袖香氣。
拜爹爹教導,他說心中有情,筆下才能生韻。那麽,這執筆之人,得對畫中人有多麽熟悉,多麽喜愛,才能畫出這樣的神韻與風情?
可是,讓我最驚訝的是,那個畫中人,不是娘親,我也沒有見過。遂麵對滿地的畫,半響合不攏嘴,這時,爹爹卻進門來了。
他看著滿屋的畫紙,還有站在中間的我,愣了少頃,沒有動怒,也沒有責怪,一副萬年不變的溫和神色,讓我幫著他,一張張都收起來,重歸高閣。可是,在他轉身之際,我看得仔細,那眼眶裏,明明有些濕潤。
後來,我就追問他,畫中那個人,是誰?在哪裏?跟他是什麽關係?爹爹起先避而不答,後來,被我纏得煩了,也可能是他那心底的隱秘積壓,已經快要承受不來,又覺得我乖巧靈氣,善解人意,是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便告訴了我實話。
他說,那是他一生最喜愛的女子,從前是,以後也是,在娶娘親之前是,娶了娘親之後也是。可是,他既然娶了娘親,便會好好待她一輩子。又說,他告訴了我這些,便是我與他之間的秘密,讓我不要告訴娘親,他不想讓娘親傷心。
我當然不會傻到跑去告訴娘親,娘親是那種有福氣的傻人,大大咧咧,卻過得心滿意足,能得爹爹這樣待她,已是最好。
隻是,從那以後,我就總覺得,爹爹那平靜無波的眼神裏,有種隻有我能看得懂的寂寞與憂傷。那種說不出的黯然孤獨,讓我豆蔻初成的少女心,憐得發慌。除了替爹爹隱瞞,其實,我更想,替他分擔。
有一次,去聽些坊間的說書,講昭寧,曾經於太極殿宮門,堵著我爹爹求嫁。我猶如醍醐灌頂,一下子就猜到,那畫中的女子,究竟是誰,現在在哪裏。
然後,我便萌生了一個念想,爹爹這樣的人,值得更好的對待。他的默默思念與刻骨情意,不該就這樣消散在夜夜清輝裏,為什麽不能得到一些回報與慰籍?
於是,我去天水閣取了那些畫,又從娘親的箱子裏盜了些錢財,打了個小包袱,離家出走了。我要去雲都,去尋那個畫中人。
剛出了曦京城門,行了沒幾裏,就被耳目眾多的父親大人給追了上來。車馬散盡,黃昏暮色下,爹爹把我拉至官道邊上,蹲下身來,問我何故,我不服氣地說到:
“我要上雲都去找這個畫裏的公主,問問她,為什麽我爹爹人中龍鳳,無雙國士,日日夜夜都思念你,你還要棄他不顧?”
我想不出,爹爹這麽好的人,她為什麽既然連求嫁都幹得出,後來又不要了?也想不出,世間除了爹爹,還有什麽人,能夠配她。
爹爹突然抱著我,失聲痛哭,說,不怪她,是我先棄的她——那是我有生唯一一次,見著爹爹不顧風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的生平第一次離家出走,也就這樣無疾而終。
出走事件後,我突然悟出,爹爹萬般疼愛我,悉心教導我,不僅僅是因為我肖他,而是,他想要把我教成他心中的鳳凰兒,像他心中最喜愛的女子一般,才華橫溢,素手可以理江山。我怎敢辜負他的期望?
於是,我不再滿足於在宴席上作寫詩文炫耀,不再滿足於那曦京城裏瘋傳的空頭才女名號,而是開始真正的發奮,熬更夜讀,聞雞而起。
後來,我入青雲書院,讀女學,卻讓書院的男兒們汗顏,成為打遍書院無敵手的學霸,再後來,考女官,入朝堂,一路做到陛下身邊最器重的內相,再後來,那個重情的宣和皇帝,竟將他那年僅五歲的小皇子,完全放心地,扔給我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女子教導,然後,真龍隱身,遁入江海,追他的心上人去了。
就這樣,我成為大曦開國以來,第一位女帝師。
後來,我遊曆天下,行至北方的雍州,在那座昔日北辰國的故宮深處,見到一處叫“蘭亭”的玲瓏水榭,那飛簷下木牌,刻著小築芳名,龍飛鳳舞的筆跡,經年殘破。
我恍然大悟,仰頭看著“蘭亭”二字,卻瞬間走進了爹爹的心底深處——
時光倒流許多年,翰林學士沈子卿,奉命往北辰雍州接質子回國,初見那位讓他想念了一生的昭寧小公主,原來就是在這裏?(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