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傳奇(五):夜明瑤篇——佛曰,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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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夜明瑤,是熙帝膝下唯一的公主。父皇替我取名明瑤,滿月時,又賜公主封號瑤光。

    明瑤二字,瑤光封號,據說當年羨煞宮中諸眾妃嬪。一則,以我母妃的家族姓氏入名,帶著父皇對她的寵愛印記;二則,期盼我能出落得珠玉瑤光,長成能夠擔當國之風儀的大曦公主。

    我的母親明媚,一直是宮中最受寵的淑妃娘娘,住在曦宮裏最漂亮的蓮華宮室,享著父皇三天兩頭臨幸的專寵待遇,後來還掌了六宮諸事大權——在鳳皇後病薨後,父皇便將內宮人事交給她打理安排,大有無冕皇後的架勢。

    連帶著,我也受寵,自小便住最好的居所,享有最好的賞賜,最好的教育,以及,天家之中,難得的父愛。

    然而,太美好的事物,總讓人產生不真實感。凡事皆有因,凡因皆生果。我曾經多次暗自思考過,這個奇怪的問題——為什麽是我們母女,而不是別的妃嬪與皇子,成為這曦宮裏最具存在感的人?

    先說母親,論相貌,母親人如其名,明豔嫵媚,但是,能夠選進宮做妃嬪的世家女,自然都是花容月貌,鳳皇後端莊,德妃華貴,賢妃秀雅,還有個惠妃,年少嬌俏,都不比母親差。

    論家世,皇後的母族,是世襲公爵的鳳家,德妃娘娘是南曦財神爺柳家的女兒,賢妃沈氏出生號稱朝堂不倒翁的沈家,而母親的後家,雖說也是曦京名門,但是,家裏實在是沒個爭氣的嫡出男子,可以撐門楣,作靠山。小舅舅明世安,在西山皇陵的守軍裏,埋沒閑置了多年,等出山掌京畿防務,也是父皇晚年的事情了。

    論子女,天家裏母憑子貴,能在這妃位上穩住的,通常膝下得有個皇子,皇後有太子,德妃生我寧王二哥,賢妃生平王三哥,慧妃生養了小五哥,唯獨母親,膝下隻有我一個女兒,雖然,多年專寵,承恩雨露最為頻繁,也不見多有生養。

    論脾氣秉性,母親本人還是個飛揚跋扈的驕縱性子,處事又高調,經常將後宮諸人得罪得咬牙切齒,一點也不賢良淑德。

    所以,經過一番分析,我得出結論,這皇恩嬌寵,來得太莫名其妙,母親似乎毫無知覺,一心一意地當她的惑上妖姬,後宮禍害,自我感覺良好。

    而我,隨著年齡增長,心智成熟,便日漸覺得,我們母女,行在深宮,猶如在暗箭中穿梭,薄冰上行走。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很擔心,生怕萬一哪個心機深沉的對頭,稍微拿捏母親一個不是,就是個廢妃位入冷宮牽連後家的下場。

    於是,我居安思危,想要未雨綢繆,將這些隱患說與母親聽,想請她老人家收斂些,即為她自己作想,也為我積些福德。因為,她若失寵,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我的未來,也好不到哪裏去。

    母妃聽罷,妖妖嬈嬈地笑了半響,好不容易止住亂顫的花枝,先是出口誇讚她的女兒,長心眼了。然後,卻是話鋒一轉,意味深長地說了一番話,如點穴般,將我定在蓮華池邊,傻愣愣地坐了許久。

    她說,傻阿瑤,怕什麽,你記清楚了,咱們娘兒倆的好命,不是你仗著母妃,而是母妃仗著你呢,因為,放眼整個曦宮,隻有你一個公主……再說了,你父皇他最喜歡的,就是我身上的跋扈勁,他就想尋個跋扈驕縱的人,捧在心上寵著……

    原來,母親才是個人精。她說那些話時,有些得意,卻又有些憂傷,有些認命,又有些不甘。

    她的得意,以及她的前半段話,我聽得懂,因為我是個公主,無奪嫡之憂,所以,讓父皇的愛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出口,才有了後來小舅舅東山再起,成為曦軍中第一人的明家大勢。

    然而,她的後半句話,還有那少有吐露的憂傷、認命與不甘,卻讓我想了很久,也不得其解,再追問,母親卻不說了。那神色,大有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之意。

    後來,我硬是自己去琢磨其中關節,旁敲側擊,尋蹤問跡,等到通透了,才發現,的確,佛曰,不可說。

    母親不是不想有皇子,而是再也生不出了。父皇與她燕好,無論傳她去太極寢殿,還是父皇來蓮華宮,高公公都會先在室中香鼎裏,燃一種西域奇香。說是讓女子玉肌生香,催情助興,又不傷身,忒名貴了,別家娘娘還不給用呢。

    後來,我偷偷取了些燃盡的香灰,拿到宮外去,重金請求一個坊間名醫看看,才發現,那名貴奇香,不僅能催情,還能致幻,不僅能香玉肌,還能蝕根本,讓女子絕育!

    我先想通的,是絕育之效。父皇不想讓母妃有男嗣,我居然能夠理解。即要專寵,又要啟用小舅舅,還要防止後患。如果內寵妃,外將軍,再加上膝下皇子——這便是曦朝曆朝曆代皇帝最忌諱的隱患。

    可是,既然喜歡母妃,不是該真實麵對,身與心的赤誠相見,才能歡喜燕好嗎?為什麽還要致幻?那名醫說,致幻之效,就是,心中所想,即是眼中所見。

    等我將這個蹊蹺關節也想通之時,頓時覺得,這座百年曦宮,隱藏了太多秘密,這天家情事,真的太可怕。

    原來,母親是個知情的可憐人,她不是天生跋扈,而是故意為之。因為,聽外祖母講,她在閨閣之時,其實乖巧溫順得很。如今卯著勁地,往那驕橫的路子上奔,怕也是窺見了父皇心中的秘密。

    母親說,父皇就想尋個跋扈驕縱的人,捧在心上寵著……放眼整個曦宮,熙乾一朝,能夠讓父皇覺得飛揚跋扈橫著走,卻又不敢明目張膽地靠近的人,那便隻有她了——那位曾經攝政的昭寧皇姑。聽說早就服毒殉情,葬了皇陵,可是,至今,她都住在父皇心裏,甚至,違背了倫常,成為父皇在致幻藥物下的念想。

    我決定,再探一探父皇那深如大海,幽如夜幕的內心。從宮中舊人那裏,打聽了曾經那位跋扈之人的喜好,然後,棄了那些華麗麗的珠釵,豔滴滴的宮裙,開始穿白衣,著藍裙,學做桂花糕,同時,逼著自己,用那有些愚笨的腦袋瓜子,盡量學些東西,讓自己胸襟膽識才華樣樣不輸於男兒。

    當然,那些出入南風館,蓄養麵首之類的荒唐事,我是不敢學的。母親已經將那跋扈性子的可愛之處,發揮的淋淋盡致,讓父皇色授魂與,而我便隻能,學那位的清冷與好處。

    果然,每每將自己打扮得像一朵清水中出來的芙蓉,再端了親手做的桂花糕,去禦書房問候勞碌的父皇,總是能將他哄得笑意盈盈,我坐在旁邊,托著腮幫子,看著他那依舊英俊的容顏上,滲出的迷離思念,仿佛,時光錯亂,倒回從前。

    每每這個時候,我都不恨他,反倒覺得,他與母親一樣,可憐。

    父皇越發視我如掌上明珠,最喜誇讚我的一句話,說的是,不愧是我夜氏的公主。為了讓我更配得上這樣一句誇讚,他大手一揮,讓我去青雲山下,跟著太子哥哥的太傅老師,青雲書院的山長傅青竹,學時政策論——這可是在父皇眾多皇子之中,除了太子哥哥,其他人從未享有過的特權。

    我自然是笨鳥先飛,頂著個榆木腦袋拚命地學習。雖然比不得沈蘭亭那般一點就通,一日千裏。但也憑著勤奮與認真,博得了太傅大人的欣賞。

    後來,父皇讓我禦書房聽政,也放些皇家宗親的事務,六部公幹,給我練手,我亦漸漸如那些女官,將一雙纖纖素手,伸進了大曦的朝堂之上。

    再後來,我的二哥寧王,串通了禁軍統領邢天揚之子邢律,夥同掌曦京九門守衛的大哥安王,然後,夜闖宮門,逼病重的父皇傳位。

    彼時,舅舅明世安掌著京畿防務,二哥帶人將我與母妃堵在蓮華宮,要母妃策反舅舅,擁他篡位。

    也就是說,這場宮變,差不多已經到了舅舅支持誰,誰就勝的地步。母親心慌意亂,問我,該支持誰?

    我卻答她,父皇心意屬誰,我們就支持誰。

    父皇心中意屬的,從來都是太子哥哥,那個沒有母族靠山,沒有母親撐腰,還經常被父皇責罵懲罰,怎麽看都不受待見的太子哥哥!

    縱然那個時候,二哥的劍,恨不得架在我的脖子上,宮外傳來的消息,是太子哥哥已經被截殺在從西山皇陵回京的路上,掉入千丈崖下,屍骨殘破,麵目全非。

    我仍然堅持,寧願被困在蓮華宮裏,大不了不能見到父皇臨終前的最後一麵,卻不能做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一則,我心疼憐惜,饒是九五之尊的人,卻也有著一生無法出口的遺憾,而太子哥哥能繼位,是父皇對鳳家,最大的恩賞,亦是他對心中那個無法觸及之人,最深的傾訴。

    二來,我還是有些畏他,那般深沉的帝王心術,這種大統繼承之事,既然心意堅決,怎麽會沒有後著?由著自己的子女們胡來?

    果然,我的判斷,很明智。

    寧王宮變,封宮三日,沈相爺領著百官在太極殿門口跪了三日,堅持要看遺詔。

    三日後,掉落千丈崖的太子哥哥死而複生,領著八千西山皇陵的守軍,殺了回來。

    大哥安王突然反戈,打開了曦京城門,禁軍統領邢天揚,綁了兒子刑律,接管了曦宮守衛。

    後來的事情,也就沒了懸念,寧王落了個一箭封喉的下場,德妃柳芙蘇柳娘娘三尺白綾作了了結,而柳家,則是滿門定罪的覆滅。幸好,舅舅在京畿大營裏,按兵不動,裝傻充愣,隻落了個救駕來遲的從輕發落。

    太子哥哥繼位的宣和一朝裏,明家越發烈火烹油,權勢熏天。

    小舅舅卸了京畿防務,卻掌了西北兵權,明降暗升,真正成為獨霸一方的大將。

    在父皇的其他妃嬪們或去西山守陵,或出宮隨子之際,母親卻被新帝尊為皇太後,坐鎮後宮,頤養天年。

    而我,則成了瑤光,一個揮袖抬手,能遮住半邊天。(m.101novel.com)